桑枝上辈子活了整整八十岁,人老成精,一句话能听出八个音。
她抬头冲程老汉笑了笑:“不怕叔笑话,我是跟着以前家里的老仆人学的,没正式拜过师父。”
程老汉眉毛抖了抖,端起搪瓷茶缸,喝了一大口浓茶。
桑枝怕他继续问,又道:“我以前是地主家的童养媳,见过不少新奇的东西。”
程老汉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她那张饱经沧桑的干瘪脸庞。
半晌从怀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唇间,没点燃。
缝纫机这东西,进入国内都快一百年了。
地主家庭出来的人,见过用过不稀奇。
前些年地主家庭的日子很不好过,去年才开始陆续摘帽子。
也难怪桑枝这么好的裁缝技术,以前从没见过她。
程老汉在打量桑枝,桑枝眼角的余光也时不时瞄他一眼。
这年月烟是奢侈品,别说普通工人,车间主任都舍不得抽,难得弄到一包半包的,也都是留着做人情。
老爷子什么来头啊,吃的喝的远远高于普通人的生活水平。
程老汉叼着烟听着戏,不知不觉眯了一觉。
桑枝埋头做衣服。
这个镇叫黄杨镇,每月单号逢集,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会来赶集。
今天逢集,热闹得很。
九点钟的时候,有一对中年夫妇从店门前走过。
走出去好几米,又退了回来。
女人指着挂在店门口显眼处的白底黄花薄褂子,说:“他爸,这件鲜亮,咱妮儿穿上一准好看。”
男人摸着下巴,皱着眉头看了好一会儿:“咱妮儿跟你胖瘦差不多,要不你去试试?”
女人扬开笑脸,朝在当门做衣服的桑枝说:“妹子,这衣裳我能试试不?”
桑枝没想到这么快就来生意了,忙放下手头的活,站起身笑道:“能能能,我给你拿。”
她摘下衣服,引着女人走到角落。
角落里拉着一块粗布帘子,地方很小。
帘子外靠墙竖着一块玻璃,顶端破了一块。
女人走进去,拉上帘子,换上衣服。
很快走出来,拢拢头发,走到镜子边,抬起手臂转了个身。
女人回头问:“他爸,好看不?”
男人点点头:“我看行。”
女人转脸问桑枝:“多少钱?”
桑枝没做过销售,正在绞尽脑汁想怎么推销,没想到女人很满意,竟然主动询价。
她顿时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定价。
高了,怕把客人吓跑。
低了,怕后边的生意不好做。
桑枝想了想,去问程老汉:“叔,这件褂子多少钱来着?我记不清了。”
程老汉半睡不睡的,一来生意他就醒了。
此刻看着桑枝略带局促的表情,心里愈发认定她没做过生意。
粗布面料的薄上衣,店里一般卖三块五毛钱到四块钱一件。
桑枝做的这件花色鲜亮、做工精致,价格可以略高一些。
“本来是要卖五块的,开张的生意,你给四块九就行。”
女人吸了口凉气:“四块九!这么贵!”
程老汉直起腰,指了指店里其他成衣:“要不你看看这边几件?三块五就卖。”
女人看了一眼,眉头皱得紧紧的。
黑的灰的土黄的,很老气。
她家大妮后天相看对象,男方父母都是机械厂的工人,男孩是当兵转业的,穿的灰头土脸的,怕人家看不上。
女人低头想了想,又抬头看向丈夫。
男人轻轻点了下头,女人叹口气,板着脸去角落换下衣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啧,这衣裳做工一般,针脚也粗,这料子摸着也不咋地——”
桑枝心头顿时冒出一丝不爽。
不过做生意嘛,开门迎客,什么样的客人没有?
这样的砍价套路是最烂大街的。
她堆起笑脸,刚想替自己的衣服说好话,程老汉闭着眼睛开口:“那你去别人家看看。”
女人一噎,悻悻地撇了撇嘴:“我也没说不要。”
镇上几家裁缝店她都看过了,南边的大桥乡也去了。
年轻姑娘的衣服是见了不少,可总觉得太普通,差点意思。
她今天是来卖鸡蛋的,本来想买点红糖就回去,没想到路过程记裁缝铺,竟然一眼就相中了这件衣服。
试了一下,很合身,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想到女儿的婚事,女人咬咬牙,把心一横,说道:“四块,能卖我就拿着。”
程老汉哼了一声,没接话。
桑枝客气地笑笑:“对不住,四块实在卖不了。”
女人吸了一口冷气,犹豫再三:“四块五,不能再多了。”
程老汉还是没作声。
桑枝看向程老汉,试探道:“叔,要不——就当开张了?”
程老汉没好气地呵斥:“傻孩子!开张也没这个开法的!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还咋做生意?”
顿了顿,懒洋洋睁开眼,对女人说:“你再添三毛钱吧。”
女人哼哼唧唧,说四块八不好听,不吉利。
程老汉看男人挎着个篮子,里头装着半篮子鸡蛋,于是说:“四块五也行,搭四个鸡蛋。”
女人嘬了嘬牙花子,鸡蛋八分钱一个,四个鸡蛋三毛二,合着她还得多花两分钱!
“最多搭两个鸡蛋!”
程老汉寸步不让:“就四个!”
他不差那点儿钱,但他很不爽别人贬低他店里的衣服。
女人几次气得想掉头离开,但是想到那小伙子前头已经相看三个都没成,眼光高着呢,咬咬牙忍住了。
“四块八就四块八!”
她气哼哼地从腰里摸出一个方便面袋子,打开来,数出一大把毛票。
桑枝看两人的拉锯战看得津津有味。
上辈子即便是最困难的时期,她也没为吃喝穿戴犯过愁。
为一毛两毛钱跟别人吵半天,这种经历对她来说是十分新奇的。
女人付了钱,拿起衣服,跟男人嘀嘀咕咕地走了。
桑枝数了一遍零零碎碎的毛票,抽出来五毛钱递给程老汉。
“叔,这件衣裳是我自己的料子,给你抽二成利,你看行不?”
程老汉眼睛眯开一条缝,上下扫了她一眼,摆摆手说:“这几件就算了,后边的再分吧。”
“那不行,我用你地方了,价钱也是你帮我谈下来的。”桑枝执意要把钱塞给程老汉。
程老汉眉毛一扬,脸上似乎浮现一抹怒气。
随即皱了皱眉,接过钱看也不看塞进兜里。
半晌午,程老汉去做饭。
桑枝聚精会神做衣服,没注意到。
“桑枝,歇歇吧,过来吃饭。”
桑枝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二点半了。
她摸了摸肚子,是挺饿了。
不过她不打算在程老汉家吃饭。
他家生活水平太高,她怕挣那点钱都不够交伙食费的。
“叔,我不饿,你们吃吧。”
程老汉哼笑了声:“那行,那你忙。”
他倒要看看,这个干瘦如柴的小伙计,能不能饿着肚子干一整天的活,再走十多里地回小河坝村。
桑枝又忙了个把小时,直到程老汉吃完饭洗好锅碗,又回到躺椅歪着,她才借口要解手,穿过布帘子去后院。
院子角落里有茅房,是一个木板搭起来的小棚子。
桑枝进了茅房,放下帘子进入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