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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欲撩后续

语笑嫣然 著

女频言情连载

第三章惊落晚妆花云翩将紫棋须茸汤放在榻边的木几上,“二公子,这碗汤药是奴婢为你熬的。”花无愁冷笑一声,“你该不会在里面下了毒吧?”“奴婢不敢。”“哼,若不是毒,那就是迷药了?好将本公子迷得神魂颠倒,索性将你娶进门,做花家的二少夫人,金山银山任你挥霍,是不是?”云翩低着头,“二公子多心了,奴婢不敢有这等非分之想。”花无愁从榻上坐起,看着木几上那碗汤药,并不作声。云翩便说:“请二公子早做歇息,奴婢告退了。”刚一转身,忽然听得啪啦一声响。有几滴乌黑的汤水溅在她的绣鞋和裙摆上。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熬出来的汤药,被花无愁连碗一起摔了,如墨的水,月白的瓷,都在暗夜里轻轻发颤。“二公子,你!”她原本想来跟对方化干戈为玉帛,却又再被他无礼对待,终究有...

主角:云翩花无愁   更新:2025-04-04 13: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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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云翩花无愁的女频言情小说《春色欲撩后续》,由网络作家“语笑嫣然”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三章惊落晚妆花云翩将紫棋须茸汤放在榻边的木几上,“二公子,这碗汤药是奴婢为你熬的。”花无愁冷笑一声,“你该不会在里面下了毒吧?”“奴婢不敢。”“哼,若不是毒,那就是迷药了?好将本公子迷得神魂颠倒,索性将你娶进门,做花家的二少夫人,金山银山任你挥霍,是不是?”云翩低着头,“二公子多心了,奴婢不敢有这等非分之想。”花无愁从榻上坐起,看着木几上那碗汤药,并不作声。云翩便说:“请二公子早做歇息,奴婢告退了。”刚一转身,忽然听得啪啦一声响。有几滴乌黑的汤水溅在她的绣鞋和裙摆上。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熬出来的汤药,被花无愁连碗一起摔了,如墨的水,月白的瓷,都在暗夜里轻轻发颤。“二公子,你!”她原本想来跟对方化干戈为玉帛,却又再被他无礼对待,终究有...

《春色欲撩后续》精彩片段

第三章 惊落晚妆花
云翩将紫棋须茸汤放在榻边的木几上,“二公子,这碗汤药是奴婢为你熬的。”花无愁冷笑一声,“你该不会在里面下了毒吧?”
“奴婢不敢。”
“哼,若不是毒,那就是迷药了?好将本公子迷得神魂颠倒,索性将你娶进门,做花家的二少夫人,金山银山任你挥霍,是不是?”
云翩低着头,“二公子多心了,奴婢不敢有这等非分之想。”
花无愁从榻上坐起,看着木几上那碗汤药,并不作声。云翩便说:“请二公子早做歇息,奴婢告退了。”
刚一转身,忽然听得啪啦一声响。有几滴乌黑的汤水溅在她的绣鞋和裙摆上。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熬出来的汤药,被花无愁连碗一起摔了,如墨的水,月白的瓷,都在暗夜里轻轻发颤。
“二公子,你!”她原本想来跟对方化干戈为玉帛,却又再被他无礼对待,终究有些抑制不住。花无愁突然站起,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她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二公子,你快放开我!”
花无愁嘴角一勾,“放开?好!”说着,他狠狠一推,她就像一只小小的布偶似的,仰跌在他的软榻上。虽然软榻上铺着金丝桑蚕被,可她那样猛地撞上去,撞得手肘和后背都疼得发麻。
花无愁像一只猛兽似的扑上来,拿身体压住她,指背轻轻地划过她的脸。“怎么,你煎这一碗汤药,难道不是想讨好本公子吗?现在本公子给你一个更好的机会,你应该开心才是啊?”
云翩的身体发着颤,泪眼汪汪的,不敢去看花无愁近在咫尺的脸。“奴婢……奴婢是看自己连累二公子受伤……想要补偿……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二公子,并非、并非讨好……”
他啧啧地摇头,“瞧你这楚楚可怜的模样,若是我大哥看见了,只怕又要心软。可惜啊,你用错了地方。”说着,便扯住云翩腰间的系带,仿佛恨不能将那薄薄的绸缎撕成碎片。他那样一扯非同小可,云翩吓得花容失色,胡乱地挣扎起来。先是去抓他的手,力气却不够,推也推不开,仍是被他压着。
本来他扯着她的腰带并没有太用力,拴了两层的结,只松开了一层。可是被她那样一挣扎,第二层活结也松开了,衣衽滑开,露出藕色绣花的肚兜来。他一眼看去,竟有些慌张,急忙将视线错开。
那个微小的细节云翩并没有注意到,她只顾着又哭又抓的,慌乱间,一掌拍去,正好按在花无愁受伤的肩膀上。他低吼了一声,体内那股喷薄的愤怒因为疼痛而爆发。他将牙关一咬,更加欺身上前,将云翩压得死死的,一手按住她一只肩膀,她顿时连最后挣扎的空间也没有了。
她看到对方的深瞳里一双渺小无力的自己,像一朵低垂在枝头,即将要被雨打风吹去的花。她咬牙阖上眼睛,所有的挣扎和倔强都在那一瞬间化去,脸轻轻一别,眼泪就滑落到被面上。
她动也不动地躺着,仿佛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是,死亡却没有来。
花无愁突然离开了她的身体,低吼了一声,“滚!”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样一个粗鄙的字眼,竟然也会成为她的救命稻草。她逃命似的冲出了房间。花无愁喘息加重,伤口已经重新裂开,血湿透了里衣,一直浸到前胸来。他眼前一黑,突然栽倒在地。
云翩冲出了丹锦院,步子才渐渐缓下来。刚才发生的一幕挥之不去。她顺了顺凌乱的呼吸,感到胸前似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着,她就着游廊上灯笼的光低头一看,竟是血迹。巴掌大的一滩血迹,已经浸透了她的衫子。她心知这血迹是方才从花无愁那里染上的,心中一凛,叫了声不好,便急急忙忙往回跑。
她不敢一个人再回那间屋子去,便到耳旁叫起了一名丫鬟,说二公子伤势复发了。丹锦院顿时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全院上下忙做一团,折腾到后半夜,大夫请来了,血流也止住了,可花无愁还是迷迷糊糊醒不过来。
云翩一直躲在角落里看着,生怕被人发现她身上染了花无愁的血。大夫走时,她听见他说,只要明晨烧退了就无碍了,她的一颗心还是悬着,砰砰砰跳得厉害。不一会儿,下人们也散了,只留下两个小丫鬟在屋子里守着。云翩悄悄地走过去,趴在房门口向里张望,隐约看到花无愁一脸苍白,煞是可怜憔悴,她竟然又心软了,也不计较他刚才对自己无礼,只是难受得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在角落里坐着,缩成小小的一团,就那么守了一夜。拂晓时分,听见走廊上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她恍然惊醒,看来的人是花靖宣和李若伶,他们进了花无愁的房间,听丫鬟说二公子的烧已经退了,俱是松了一口气。
云翩知道花无愁没事了,心里的石头顿时落下。接连几天她都不敢靠近丹锦院,可是却还是迫切地想知道花无愁的伤势进展,有时候想得走神,还跳错了舞步。
孟夏时节,红紫纷纷。满架蔷薇芳香四溢,浸着青碧葱茏的园子,惹人心旷神怡。云翩在花架下站着,仰头看着头顶漠漠的一片妃红,忍不住伸手想摘一朵,刚触到花茎,便听月洞门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循声看去,只见家丁领着一位白衣的女子经过,那女子约么十八、九岁的年纪,很是高挑,纤纤瘦瘦仿佛风一折就断。长长的瓜子脸上,一双晶莹的眸子顾盼生辉,即便只是淡淡地走着,但那双眼睛却始终带着笑意。
他们往丹锦院的方向去了。家丁折回来的时候,云翩好奇地拦住他,问他道:“刚才那位姑娘是谁?”
家丁知道云翩入府的时间短,有许多人事她都不认得,便解释说:“那是天绣庄的老板如姬姑娘。是我们二公子的红粉知己。听说二公子受了伤,所以专程来看他。”
原来那就是如姬姑娘。云翩心中暗想,她也早听闻天绣庄的名号,据说是这城里最好的绣坊,坊中有七十二名女工,个个都是巧手,哪怕是在白绢上绣一朵牡丹,也是要引来蜂蝶竞相采摘的。
城中女子,皆以穿着天绣庄的制衣为傲。尤其是出嫁的新娘,有的哪怕砸锅卖铁也要请天绣庄的如姬姑娘亲手缝一件嫁衣。但如姬清高自傲,并不是任何生意都接,她常说万事都是要看心情的,也要看与对方是否投缘。
薛凰城的公子哥们,将如姬看得像月中嫦娥一般,都想要与她亲近。可她偏偏对他们不屑一顾,只对花无愁温柔殷勤。
如姬和花无愁相交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彼此引为知己,关系暧昧,在薛凰城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论年纪,如姬还长了花无愁半岁,花无愁常开玩笑说要喊她如姬姐姐,她心头不乐意,说你这样会把我喊老了。
花无愁最喜欢喝如姬亲手酿的银雪欺芳酒。有时候在天绣庄里一喝便是彻夜。今次如姬一来,花无愁便跳下床问她要酒喝,她嗔他道:“你如果不要命了,我就再捅你一刀,让你早登西方极乐,跟那些神仙们讨酒喝去!”
花无愁讨了个没趣,只好唉声叹气。如姬问他,“听说你是被人行刺受的伤。怎么会跟官府通缉的凶徒扯上关系?”花无愁道:“我流年不利,撞上灾星了吧。”如姬笑他,“该不会是为了凤鸣楼的花姑娘,跟人争风吃醋吧?”
花无愁睨她一眼,道:“你知道我从不去那样的地方,还拿这些话来激我。”说着,便将事情的始末对如姬说了,如姬听罢格格直笑,道:“你这是恶人自有天来磨,总算是吃了一回亏了。”看花无愁不做声,又道,“我来的路上见官府出了告示,说那个凶徒已经抓到了,秋后便要斩首。”
花无愁拊掌道:“那甚好!”然后又跟如姬闲聊了一阵,丫鬟端着膏药和纱布进来时,如姬便起身告辞。花无愁叮嘱她,“七日后就是我叔公的寿宴了,你记得要将新袍缝制好,我没了翠玉烫金鸣壶,只好送他一件袍子了。”
如姬其实并不计较,却故意装得不悦,道:“我记住了,反正我天绣庄对外人来讲是一衣难求,可在你花二公子的眼里,还只是个次选。”
花无愁朗笑,“如姬姐姐对我来讲,可从来不是次选呢。”话说完,却觉得个中字句不清不楚,甚是暧昧,又补充道,“你是我最好的知己。”干干净净的“知己”二字,将彼此的关系分得不带一点瑕疵。
如姬的眼角微微闪过暗光,旋即便收敛起来,“嗯,你好生休养,寿宴当天我亲自将新袍给你送来。”
花无愁拱手道:“到时候我的伤也好了,你是席上贵宾,我定当陪你痛饮。”
光阴似箭,七天转瞬便过。寿宴当日,花府宾客盈门,好不热闹。最忙碌的当然是花家的两位公子。但凡有宾客到来,花靖宣都会前去迎一迎,和对方说上几句,再着人带宾客入座。他的一身红袍煞是惹眼,立在人群中萧朗峻拔,更加衬得他春风满面。他的身旁站着李若伶,一袭绛紫色的裙裳,看上去高贵大方,但仍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见谁都只是淡淡地行个礼。
云翩远远地看着,冷不防有人在背后敲了敲她的头,“喂,表演的事情,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云翩知是花无愁,回头见他折扇轻摇,倜傥潇洒,她道:“是,都准备好了。”
花无愁那才仔细地打量起云翩来。她此刻已经穿上了表演的舞衣,是用碧色单丝罗织成的轻短上衣,紧紧环着一身;阔袖从手肘上方撒开垂下,像喇叭似的,还故意做出重叠的褶痕;腰间镂空,只用一层薄如蝉翼的透明纱缎连着下裙,纱缎上绣蔓藤的图案,空隙处便可见腰上无瑕紧致的肌肤;下裙微略蓬起,更衬得双腿修长,纤腰盈盈不堪一握。脚上一双绯红顶花的舞鞋,就像在美人脸上画开两团娇俏的胭脂,煞是粉嫩可爱。
花无愁的心中生出一词——宛若天仙——他没想到自己竟可以对一个讨厌的人发出这般赞叹,不禁微微蹙了眉,问:“这是你们北夜国人的装束?”
云翩摇头,“只是为了配合今次的舞蹈,临时做的。”
“你做的?”
“我只是绘好图样,与裁缝师傅讲解了,舞衣是裁缝做的。”即便只是如此,但这舞衣精巧细致,单从设计来讲,已经很难得,花无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似是对云翩有了些不一样的看法。云翩被他的眼神打量得浑身不自在,道:“奴婢去看看其她人准备得怎样了,奴婢告退。”
花无愁忍俊不禁,心想这丫头定是怕了他了,见他像见老虎似的,看着她慌忙退去,一不小心还跟后面过来的小厮撞上,险些摔一跤,他心里更是想发笑,但却故意忍着,好在看到如姬也来了,他便将那笑容转向她,施施然地迎了上去。
云翩走得远了,回头见花无愁和如姬一左一右将花老爷子掺着,你一言我一语,甚是合拍,将老爷子逗得哈哈大笑。
如姬献上她亲手做的袍子,那袍子精美华丽,隔着人群看去,仿佛也能看见它散发着逼人的光泽。不知怎的,云翩忽然觉得,那袍子和如姬一样,都是上上之品,单是摆在那里,就足以将周围所有人的光芒都掩盖下去。
天与地,似茫茫黑幕,惟有如姬和花无愁站在光晕里。
云翩涩然一笑,后台锣鼓已经敲起。今日不仅有花府自己的人表演,还有花靖宣专程从外地请来的杂耍班子。这会儿锣鼓一响,已经有三人翻着筋斗上台了。台下酒肴飘香,欢声笑语不断。
轮到云翩上台时,她竟破天荒的有些紧张。以前她还在倾伶紫福舞班的时候,见过最大的场面,是在几万大军面前,在城楼上独舞,可那时候,她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今日不过区区百来宾客,她竟然怯起场来,仿佛生怕有哪里做得不尽善尽美,被别人耻笑了去。
谁会耻笑她呢?
大概,只有那个处处针对她,恨不能将她扫地出门的花无愁了吧?想到他,眼角余光不自觉又瞟了过去。身后的丫鬟拽了拽她的袖子,低声催促,“云翩,上场了。”
她深吸一口气,便轻轻地旋转着朝舞台中央移去。
伴舞的丫鬟也鱼贯而上。
水袖起,似婀娜的灵蛇一般缠绵;纤纤细足,步步生花,就像是踩在最轻薄的荷叶上,前脚才过,后脚便已经催开了朵朵莲花;青葱十指,绾结如兰,隐在宽大的水袖中,时而只见细骨轮廓,时而便露出白嫩的一点指尖。
席下忽然安静了。
静得只有舞步,只有乐音。
花无愁看着云翩,再是装得不屑,目光却也深深地将她锁住。台上云影纷纷,他的眼里,却只有她一个。
天与地,似茫茫黑幕,惟有云翩站在光晕里。
云翩越跳越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周围所有的一切。只见碧空朗朗,白絮绵绵,她依稀想起从前,她也曾这样忘情地舞过。
可是,“从前”这两个字却重重地敲着她。她想,若是那个“从前”,她以惊鸿之舞向心仪之人呈递爱意,对方也接受了她,她是不是就可以与他过着简单却幸福的生活,也不至于辗转流落到此,成为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云翩随舞班入京,遇见同船的男子宋夜痕,他们相谈甚欢,对方潇潇洒洒、爽朗清举的模样,一下子便唤醒了她初开的情窦。她在他的面前跳了一支舞,再双手为他奉上一杯醇酒。那是寐月族的风俗,寐月族的姑娘若是遇见心仪的男子,便以这样的方式将爱意传递出去,对方如果接受,便喝了她的这杯酒,表示愿意与她并蒂连理,恩爱白头。但宋夜痕却委婉地推辞了。船靠岸之后他们各奔东西,她失去了他的消息。
初开的情窦,仿如花朵,尚未开放便殒落枝头。
酒席直到天黑以后才结束。花无愁送老爷子回了折叶寺,想起将折扇落在席间,便回来找。扇子刚拿上手,就听见舞台上传来一阵骚动,他看是那班正在收捡器具的杂耍艺人,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班主道:“我们的人弄丢了一条蛇。”周围打扫的丫鬟一听蛇,纷纷打了个寒战。花无愁想了想,问:“是刚才表演探囊取物的毒蛇?”
班主道:“唉!正是。”
那一批毒蛇本来被装在一只竹篓里,混着一颗红色的宝石,杂耍班里有位姑娘表演时将手伸进竹篓,取出宝石,而且不被毒蛇咬伤,那个环节很是紧张,在场的宾客无不为表演的姑娘捏了一把冷汗,表演是很成功的,但没想到事后有人倏忽,竹篓里的毒蛇跑掉了一只,到这会儿已经不知钻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花无愁急忙吩咐家丁四处搜找,刚刚安静下来的庭院一时间又沸腾起来。众人提着灯笼将庭院的四角照了个遍,却还是没有发现那条毒蛇。
事情惟有不了了之,杂耍班的人也就散了。花无愁取了灯笼准备回丹锦院,灯笼微光过处,隐隐照出一片发着金光的发簪。
他拾起来一看,那簪子极为轻薄,顶上是一片盛开的玉兰花,用纯金打造,却丝毫也不厚重累赘。他认得这发簪,花府里跳舞的丫鬟之中,只有云翩头上插着这样一支。因为她是领舞,其余的丫鬟们虽然也戴同样的花式,但却都是银质的。他找了一个丫鬟来问,“洛云翩到哪里去了?”丫鬟说:“管家收彩绸的时候人手不够,叫她帮忙,这会儿她是把彩绸抱回杂物房那边去了吧。”
花无愁不动声色,只把发簪揣进怀里,提着灯笼出了这一进园子。
过花篱时,清风送来淡淡的晚妆花香,吹开了他体内浅薄的酒意,他缓慢悠哉地踱着步,刚到转角,冷不防跟迎面过来的冒失鬼撞了个满怀。怀里的发簪突然掉出来,发出一声脆脆的清响。
“咦?”云翩低着头走路,是先撞了人,看到发簪,然后才发现被撞的是二公子,惊叹的表情立刻僵在了脸上。
花无愁问她道:“你咦什么?”
云翩道:“这枚发簪是奴婢在酒宴上遗失的,原来是被二公子捡到了。”
花无愁俯身将发簪拾起,却又忽然扔了出去。发簪掉进花篱背后,那里不是矮树就是碧草,漆黑一片。
花无愁道:“既然是你的,就去捡回来!”
云翩低了头,“奴婢知道了,等天一亮,奴婢就过来找。”花无愁笑起来,“谁准你天亮才来找了?我要你现在就去捡回来!”云翩知道自己面前站着的是那山中老虎,她再是愤恨,也对抗不得,她只好将身子福了福,“是,奴婢现在就去。”
这还不够,花无愁还一把抢过了云翩手里的灯笼,连灯笼也不给她,便要她摸黑去捡簪子。他抓着她的胳膊,在她耳边轻道:“怎么?觉得受了委屈,想哭是不是?既然委屈,何必还赖在这里?”
云翩何尝不知道,花无愁处处针对她,就是想逼她离开花府。可是,她能够吗?莫说是她的冷暖悲喜都压在这座大宅院里,就连她的生死,也与之紧紧相关。她不能走!她道:“奴婢与花府是有契约的,若未曾犯下大错,你们花府不能撵我走。除非是我自己想离开,便向主子们申请,得到同意,才可以走。只不过,我如今丝毫想离开的念头也没有……”
花篱后面阴惨惨的,回廊那边的光照过来,只有微弱的一点,云翩需要很仔细地猫低身子,才能勉强看见。有时候衣裙被树枝划破了,甚至划到手臂或者腿上来。她心中愤懑,一脚踢出去,踢得几丛晚妆花瑟瑟发抖。
花无愁还站在对面的回廊上,看她委屈难过,自然开心得很,“喂,你最好找仔细一点,否则,今晚找不到就别想回去休息。”
云翩不吭声,弯腰拨开了面前的一丛晚妆花。忽然觉得脚踝上像是被两根针刺到了,顿时单腿发麻,身子一斜便扑倒在花丛里。“哎哟……”疼痛的感觉就像不疾不徐的浪潮,从脚踝处向上游走。
花无愁远远看着,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云翩自己不小心摔倒了,便喊了她一声,“洛云翩?”
暗光里,一点声响也没有。
他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他开始觉得不妥,提着灯笼过去。却见云翩倒在地上,脸色乌青。再细看时,竟见她的左腿上缠着一条黄纹青斑的大蛇。正是杂耍班里走丢的那一条!他吓慌了,也不管那蛇如何凶残,一把丢开,蛇在地上打了个旋儿,一溜烟又钻进花篱里不见了。
“来人哪!快来人哪!”花无愁大喊了几声,却不见有人来,他索性一把抱起云翩就往丹锦院跑,遇上巡逻的守卫,急忙吩咐,“去找杂耍班的人,就说府里有人被毒蛇咬了,需要解药!”
守卫战战兢兢地退去了,他撞开房间的大门,将云翩小心翼翼地放上床,看她脸上的黑气越来越重,嘴唇乌紫干裂,全身都有轻微的抽搐。他急忙给她盖上被子,严严实实捂着,她忽冷忽热,他也跟着一颗心七上八下。
熬到后半夜,杂耍班的班主总算赶来了,解药也喂云翩吃下,还解释道:“那只黄纹青斑大蛇,是毒性最厉害的一条,解药需连服三日,这位姑娘方可痊愈。期间她会昏迷不醒,或者偶尔有发寒、呕吐、抽搐等症状,都属正常。公子不必太担心了。”
我怎么会担心她?花无愁倏地站起来,咬牙切齿瞪着床上昏迷的云翩。班主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就看花无愁脸色沉得厉害,他不敢久留,只作揖说老朽先告辞了。花无愁愣了好一阵,挥手招来两个人,道:“送她回晚晴楼去,解药每天喂她一粒。”
“是。”
花无愁看着家丁抬走云翩,他的红木雕花床上还乱糟糟一片,云翩睡过的地方,被褥褶皱堆叠,留下深深的印痕。
他慢慢地坐下去,双手触到,似有微温。
天明时分,他才睡着了,睡得浅,翻来覆去,心里没有一刻踏实。后来不知怎的做起梦来,梦见云翩的毒解了,欢快地在他面前跳舞,说是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她的翩若惊鸿,在云霞底下绽放如一道七彩的虹。小时候他对彩虹就有着天真的向往,觉得那仿佛是世间最纯净最美好的事物。
可是,后来云翩的水袖却猛然化成一条毒蛇。黄纹青斑的大毒蛇,足有碗口那么粗,朝着他缠来……
他那时才想起自己其实是很怕蛇的,因为六岁那年去看父亲捕猎,却被蛇咬到,险些丧命,心中便留下了阴影。可是,没想到刚才云翩被蛇咬的那会儿,他竟然什么都忘了,在梦里回忆起来,他一个翻身坐起,满脸都是冷汗。

第一章 水袖动清波
一弯新月如钩,斜在天边,书香阵阵的房间里,有几缕烛光穿透纱窗,洒在院中碧绿的芭蕉叶上。
这是初夏天气,风尚且带着几丝尾春的幽凉。
云翩手里端着一只银丝芙蓉花的托盘,托盘里放了一壶酒,还有两碟佐酒的小菜。她神情紧张,走到书房外,正想要敲门,指节在碰上门框的一刹那忽又停住了。
她再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用怕,不用慌,里面的那个人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或者说,这称得上洪水猛兽的,应该是她自己才对吧?她自嘲地想了想,便听里面的人问了一声,“是谁在外面?”
“是我,云翩。”她推门进去,“大公子,是大少夫人命奴婢来送些酒菜。大公子夜深操劳,夫人说了,这紫雕玉琼浆可养肝护胃,也可提神醒脑,请大公子趁热喝了吧?”
花家的大公子花靖宣,亦是这高墙大院里惟一做主的人。云翩见他穿着月白的衫子,萧然玉立,连屋内烛火也如他那般,有沉实儒雅之气。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听花靖宣说,“谢谢你,云翩。回头你向夫人传句话,就说我今夜不回翠明院了,让她不必等我,早点歇息。”
云翩应了一声,探头看见花靖宣摆在案上的书册,眨了眨眼,又问,“咦,大公子这是看的什么书?”
花靖宣道:“是城筑。”
云翩眉头皱起,思索道:“是城筑?是城筑?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花靖宣看她一脸天真,忍俊不禁,“我是说,这本书的名字叫城筑。是集合历代名师在筑造城楼以及宫殿上的实例和经验编写而成的。”
“哦。”云翩尴尬地吐了吐舌头,“云翩驽钝,大公子切莫见笑。”花靖宣问:“你读过书吗?”云翩答:“自幼便跟着师父学艺,而后又随舞班漂泊,不曾有机会读书,只不过师父是识字的,从他那里倒也学了几个字。”说着,她嘻嘻一笑,仿佛是很得意地补充道,“奴婢会写自己的名字。”
花靖宣觉得云翩天真,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便站在晚晴楼的琼花树下,那时琼花早有了凋敝的迹象,白色的花瓣簌簌飘落,铺了满地,她就站在那里,好像是许多的琼花瓣妆点出来的,像花中的小仙一般。
那笑容,更是皎洁堪比夜空明月。
云翩也记得,初入府的那天,她第一眼看到花靖宣,他正从琅环苑的青石桥走过。有毛躁的小丫鬟抱着妆奁迎面过来,一不小心就摔倒了,妆奁飞出去,砸中了花靖宣的脚。
云翩看他眉头一皱,以为他要发怒,谁知他却走到小丫鬟身边,弯腰扶起她,问她有没有摔伤。
小丫鬟想必是早就知道这位大公子的好脾气,也不慌不忙地笑着说没事,花靖宣嘱咐她走路要小心,又问她这是谁的妆奁,丫鬟说是她姊妹送给她的,他看这满地的花钿银钗,有的似乎已经摔坏了,他便掏出几两银子给丫鬟,说东西可以破,姊妹的情意却得小心保存着,若是摔坏了什么,就看能不能买到一样的,免得让姊妹知道了,要伤心。
小丫鬟喜上眉梢,对花靖宣连连道谢,花靖宣笑容清朗,好似春日的暖阳。云翩当时便想,就是他吗?这么一个温和善良的公子,自己真的要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吗?禁不住心中难过,忽然倍受良心的谴责。
花靖宣看云翩发愣,提醒她道:“晚了,你也回房休息吧?”云翩听花靖宣下逐客令,暗地里紧了紧拳头,急忙转身端起托盘里的酒壶,斟了一杯,“少夫人说了,这紫雕玉琼浆大公子一定得喝,这可是少夫人一番心意呢。”
花靖宣笑着接过,一饮而尽,杯子刚空出来,却又被云翩斟满,“来,多喝一杯!”
花靖宣觉得云翩今晚怪怪的,但他向来顺得人意,于是又再连喝了三杯,酒气已经微微上来了,脸也有些发红。
云翩便笑道:“大公子,云翩给你跳一支舞如何?”
“跳舞?”花靖宣星目微醺,尚未点头同意,云翩便就甩开袖子,莲步点点,在他面前轻快地舞了起来。
云翩是北夜国寐月族的女子。
许多人都知道,寐月族的女子,几乎天生就会跳舞,她们不仅容貌生得清秀可人,而且身段婀娜,跳起舞来,若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也不足以形容。
花靖宣尴尬道:“云翩,夜深了,我还得将那书读完,你的舞我改日再欣赏,你回房歇着吧?”刚说完,一双玉臂突然缠上他的脖颈,将他向下一按,他便僵硬地坐在凳子上面。
云翩也紧张得厉害,搂着花靖宣,两颊发烫像火烧。花靖宣皱起眉头,“云翩,你今晚是怎么了?”他又想起身,却还被云翩缠着,“大公子,你说,云翩生得美吗?”
盈盈双瞳,清若剪水,似带着这世间最温柔的期盼。微微张开的双唇,隐约可见贝齿。呵出的气息如兰花般清香。怎能不美!花靖宣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不可否认,云翩的确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若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显得笼统俗气。她的美是不一而足的。初见时,她便是那琼花纷雨中的仙子,玲珑脱俗,翩然欲飞;但此刻她却热烈妖娆,仿佛一株香艳的美人蕉,带着一股子泼辣;他也曾看到她偷偷地在暗角里惆怅叹气,像是藏了许多心事;但大部分时间,她都带着笑在人前,笑声清脆,像一只从山谷里飞出来的黄鹂似的。
花靖宣猜不透,尤其是此刻,更加猜不透,这平日乖巧温顺的女子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呆若木鸡,云翩又再问了一声,“大公子,你说云翩美吗?”这时,背后却砰的一声响。
有人将书房的门一脚踢开了!
云翩吓得急忙缩手,松开了花靖宣,花靖宣如获特赦,理了理衫子,站起身望着来人,惊道:“无愁?你几时回来的?”
云翩方知道,来的人正是花家的二公子花无愁。她怯生生地扭头去看,只见一个穿着紫棠色宽袖锦袍的男子一脚跨进来,手中拿一把玉骨的折扇,折扇轻摇,掀着他的衣襟与发丝都略有起伏,行动潇洒飘逸。但嘴角却邪邪地勾起,虽有笑容,却在那冷峻英武的面容之上,凛冽有如寒风起。一双深邃的眼眸,轻轻一扫,已是不怒自威。
他的身形颀长,甚至比花靖宣还高出一点,云翩的视线仅仅是与他的双肩持平,气势上又输了一层。她心中忐忑,听他道,“大哥,这是哪里来的丫鬟?”顿了顿,又说,“果真是美若天仙啊!”
云翩听出话里的讥讽之意,猜想他定必是听到了自己刚才问花靖宣的那一句,她只低着头不敢吭声。花靖宣道:“你出门有一阵了,最近府里新招了一批丫鬟,她是其中之一,她叫洛云翩。”
花无愁道:“我离开薛凰城不过才半年,没想到现在的丫鬟不仅要端茶递水伺候主子,还附带给主子跳舞解闷了啊?”花靖宣听他这样一说,更加尴尬,便对云翩挥手道:“你回去歇着吧。”
云翩急忙行了个礼,飞快地走了。花靖宣道:“无愁,不是说船明天才到吗?怎么提前了?”花无愁收了折扇,“船主家中有事,急着返回,所以日夜兼程地将船期缩短了。我故意不使人通传,本想给大哥一个惊喜,呵,却没想到,是大哥你给了我一个惊喜呢?”说着,自斟自饮了一杯。
花靖宣道:“你切莫误会,我把云翩看得像妹妹似的,她入世未深,本性纯良,我与她之间是清清白白的。”花无愁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大哥待人宽厚,绝非沾花惹草之人,忍俊不禁道:“纯良之人可不会缠在你身上,要跳舞给你看呢?若不是我从门外瞧见了,故意打断你们,你说,你难道就任由她缠着你了?”
花靖宣一时语塞,又听花无愁继续说道,“你虽然对她无意,她却对你有心。大哥,你不是不知道,咱们花家在薛凰城是大户,有多少贪慕虚荣的女子想亲近过来,你可得留个心眼,不要太轻信别人。”
花靖宣笑道:“我看你这说话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爹了。看来出去磨练了一阵子,真是越发稳重了。”
刚说完,花无愁却已经往那红木的软榻上一靠,一脚踩着榻凳,另一只腿翘得老高,单手仍提着那紫雕玉琼浆的壶,微微一倾,壶里的酒便像一条溪流似的灌下来,他便张嘴在底下接着。
花靖宣无奈地摇头,“刚夸你,你这猴劲又上来了。”
花无愁道:“明日我要去拜会大嫂,你们成亲那会儿,我无暇回来喝喜酒,还没有看到大嫂长什么模样呢。”
花靖宣便问:“你回来时,拙景园的朱老板可还有说什么?”
花无愁道:“只夸咱薛凰花家的技艺了得,日后若有工程,定必还要与咱们再合作。倒是京城里有好几名官员,都想在郊外起别院,价钱也出得高,若不是接到大哥你的信函,我倒是宁可留在京城,为花家多揽几单生意呢。”
薛凰城花家的建筑工艺,在整个流苍国都是非常有名的。花家的御匠坊,更是远近驰名。经花家的手打造的工程,无论是建造精巧典雅的园林,还是磅礴大气的楼阁,甚至是恢宏雄伟的宫殿,无一不获得称赞。
自从十年前,流苍国皇帝要在亮鹤城建行宫,钦点了薛凰城花家担此重任,花家的名声便传得更广。而行宫建成以后,皇帝大为称赞,大到殿楼亭台,小到一砖一瓦,他都赞不绝口,因而御笔亲提,赐了花家一幅对联。
上书:人间巧艺夺天工。
下书:炼药燃灯清昼同。
横批:举世无双。
这幅对联被花老爷——也就是花家兄弟已故的父亲,当作传家宝似的装裱着,挂在御匠坊的正厅,任何进去的人,看见横批上盖着的鲜红玉玺印,都难免被震慑。
大约两年前,京城霜天来了位朱爷,说是拙景园的老板。那拙景园在京中是一处豪华的开放式庭院。里面园林青葱,景色宜人,也是商铺栉比,热闹繁华。那朱爷只靠着每年收取商铺的租金,以及为京中权贵在园中承办各类的交际活动,赚来的钱,也足够他富甲一方。朱爷的意思是想翻修拙景园,再将一些空放的闲置地也重新利用起来,他素闻花家的名声,所以不辞千里来了薛凰城谈这笔生意。生意谈成了,花靖宣便调拨了一批能工巧匠到京城,夜以继日地改建拙景园。
本来花家同时包揽的生意并不止拙景园一处,花靖宣兼顾不来,花无愁便主动请缨,想替他监管拙景园的工程。以前花无愁都是替花靖宣做副手,同期的几项工程,他对拙景园最是熟悉。起初,花靖宣仍有顾虑,毕竟花家的生意都是他照看着,花无愁经验尚浅,对建筑方面亦不比他精通。他思索一番,要求花无愁全力以赴,必须长期驻留在京城,丝毫也不能懈怠,若遇到模棱两可的事情,也必须先同他商议。
花无愁那便动身去了京城,一住半年。工程最紧逼的时候,他甚至无暇抽身回来喝大哥的喜酒。
好在拙景园的改造相当顺利,时间一长,花靖宣的顾虑就统统被打消了,对花无愁的办事能力也大为赞赏。
京中达官,有心建别院的,听说花家的人在城里,纷纷上门拜访,想跟花家达成合作的买卖,花无愁不是不动心,甚至起了念头,想在京城里开花家御匠坊的分号。
起初花靖宣也是赞同的,但却临时得知,薛凰城作为流苍国西南部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一座城池,因年生日久,城垣有老化坍塌的迹象,朝廷想重新修葺,加固城墙,同时多建几处硬楼或者瓮城,防御外敌。
这工程之浩大,绝非一般的建筑商家可以胜任。花家颇得皇帝重视,自然是首选。但花家的死对头——薛凰宫家也很想得到这次机会。宫家的技艺虽然比花家稍逊一筹,但势力却庞大,朝中也有强硬的后台,那后台在皇帝面前一番美言,皇帝便犹豫了。
再加上西南边境总是不安稳,流苍国与北夜国之间的战事断断续续,皇帝一直为此焦头烂额,越是着急,反倒越手忙脚乱,圣旨迟迟没有颁布。
边疆抗敌,是一场硬仗。修城筑防,也是一场硬仗。若能取得这次机会,也是为朝廷效力,为百姓效力,无上光荣。同时,花家建筑天下第一的交椅也可以坐得稳稳当当。但若失败了,只怕花靖宣再难有翻身的机会,这辈子都会被宫家骑在头上。
花家百年的基业,不能传到他这里便蒙了羞,他因而希望花无愁回薛凰城,在他身边帮助他。
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花无愁刚完成了拙景园的工程,甫一接到信函,立刻便回来了。
因为夜已深沉,兄弟俩并未长谈,花靖宣说花无愁赶了路,风尘仆仆,便要他回房梳洗休息。
这书房是在花家大宅一处独立的小院里,叫做墨香斋。花无愁住的是丹锦院,和墨香斋之间隔着琅环苑、晚晴楼、渡梅台。花无愁走着走着,停下步子,听廊角风铃摇曳,煞是悦耳。
从晚晴楼到渡梅台,因为地势起伏,建了一片爬山廊相连。初时廊角并没有挂风铃,后来还是花无愁向父亲提的议。父亲宠他,当他是小孩子心性,贪玩兴起,只不过挂与不挂都无伤大雅,也便答允了他。倒是府里的下人,都说那风铃趣致得意,一挂上去,风起时脆脆作响,整片园子都生动起来。
父亲的慈爱到如今一刻也不曾离开,花无愁想着想着,微微一笑,忽见前方爬山廊尽头的洞门外穿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的灯笼将她一身黄衣照得荧荧发亮,好像一只飞舞闪烁的夜光蛾似的。
花无愁大喊了一声,“前面的人,站住!”
他认出了她,正是刚才在书房里缠着大哥的那个丫鬟。云翩听花无愁这样一喊,吓得手一抖,灯笼就落在了地上。顿时火焰燃起,将四周映得红亮。她弯腰行礼,“奴婢见过二公子。”
“美若天仙的小丫鬟,你去哪儿啊?”花无愁戏谑地问。
云翩低着头,“回二公子,奴婢刚才去翠明院给少夫人回了话,这会儿是要回晚晴楼歇息了。”
花无愁轻轻一睨,道:“原来你还知道翠明院里面有位少夫人啊?”云翩咬着唇不敢吭声,花无愁突然伸手过来,指尖穿入她耳侧的发丝,轻轻一拨,她吓得倒退两步,“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花无愁笑得有点邪魅,“你不是很想攀附我们花家吗?我现在就给你个机会,好好地伺候本公子,怎么样?”
云翩急道:“奴婢没有那个意思,二公子误会奴婢了!”
“误会?”花无愁捏着她尖尖的下巴,嘲讽的笑容像寒刀一样割在她脸上,“你刚才不是还对我大哥投怀送抱吗?怎么,换了我就不行了?说起来,我比我大哥年轻,又比他生得俊俏,这城中多少名门闺秀还都盼着我眷顾呢,你可别,不、知、好、歹!”他一边说,一边霸道地欺身上前,她连连退步,撞上爬山廊的廊柱,退无可退,他的手臂一环,将她圈在身前,影子覆盖着她。
云翩吓慌了,双手在花无愁胸前一推,想将他推开。
可他却纹丝不动,狠狠地逼视着她,粗暴的呼吸吹拂着她鬓角的发丝。暗夜之中,一双深眸犹如装了一团烈火。那烈火似是与生俱来,和他此刻散发的狂傲不羁搭配得天衣无缝。他大笑起来,“怎么?你害怕了?”
云翩望着花无愁,想说什么,却挤不出一个字,眼泪都在眶子里打转。
花无愁仍是笑着,无可否认,无论是狷笑狂笑讽笑冷笑,任何一种或正或邪的笑容,到了他的脸上都是那么生动迷人。但云翩哪会有心观赏,只想赶紧逃离他,便将牙关一咬,眼一闭,在他的肩头猛捶了一拳,“放开我!”
花无愁没想到这小丫鬟被逼急了也敢枉顾主仆的身份,他不免一愣,收敛了笑容退步让开,道:“洛云翩是吧?你给我好好记着,你来花府是做下人的,最好以后都安安分分,别动什么坏心眼,否则,我花无愁第一个不放过你!”
云翩心头有万般的委屈,都噙在盈盈的泪眼之中,花无愁话音一落,她便撒腿向着爬山廊上方跑去,一口气跑回晚晴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突然双膝一软,蹲下身抱肩猛哭起来。
夜色那么凝重。
她心中有苦,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倾诉。
谁也不懂她!
不懂得她在人前的强颜欢笑!不懂得她在人后的哭泣自怜!
若不是逼不得已,她又岂会去做那种勾引别人相公的事情?如今,被花无愁撞破,他定是将她看成了心思邪恶的女子,当她是下贱胚子,恣意地欺负。
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的秘密,死死地缠着她,她摆脱不了。入府半月,今夜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跟花靖宣单独相处的机会,没想到半路却杀出一个花无愁,生生地搅乱了她的计划。
第二日,云翩在琅环苑看见花靖宣,他正在和御匠坊过来的学徒说些什么。不一会儿那学徒便作揖告辞,家丁来送他出门,六角亭里就只剩下花靖宣一人。
云翩急忙过去,喊了一声,“大公子早安!”这次她倒真不是故意要缠上他,却偏偏没留神路旁的花篱,有几枝伸了出来,将她一绊,她突然向前扑去,幸亏花靖宣眼疾手快,跳出亭子接住了她。
“没有摔伤吧?”花靖宣问。
云翩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趁势便往花靖宣怀里靠,“奴婢真是笨,还好有大公子在,否则,这一摔还不知以后能不能跳舞呢。”说到跳舞,花靖宣立刻就想起了昨夜的情形,又尴尬起来,推开她道,“以后注意些。”
云翩道:“大公子,昨夜……昨夜奴婢在送酒的途中被那紫雕玉琼浆的酒香迷住了,因而偷偷地喝了两口,奴婢酒量浅,没想到就醉了,所以才会在大公子面前闹出洋相来……”
花靖宣一听,“原来只是喝醉了。”
“嗯。奴婢知错了,请大公子责罚。”
花靖宣呵呵笑道:“算了,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以后别再偷酒闹笑话就是了。”云翩算准了花靖宣会这样说,心中得意,忍不住抿嘴窃笑。又问:“大公子在书房看了一夜的城筑吗?”
“嗯。”花靖宣点头。
“大公子如此操劳,当心别累坏了身子,奴婢这就去找人,给大公子准备些早点送去翠明院,大公子吃过之后,好好睡一觉吧?”
花靖宣正欲拒绝,抄手游廊上款款地走过来一个人。正是新婚的大少夫人李若伶。但见她一身素粉的衣裙,妆容精致,一丝不苟,神情却透着幽冷。花靖宣立刻迎上去,“若伶,这么早,是要出门吗?”
李若伶淡淡地答:“家里闷得慌,趁着清早天凉,想出外散散,顺道买些解闷的玩意回来。”
花靖宣道:“我正好也要去御匠坊,我们一起走吧?”
“嗯,好。”
云翩在旁看着,只道那李若伶一出现,花靖宣的眼里便再也容不下一丝闲杂。可是李若伶的态度倒是很费思量,花靖宣一夜苦读,她不闻不问,一双寡淡的眉眼,仿佛面对的只是普通的路人。
云翩看着他们并肩而去的背影,心中思绪难平,禁不住有点走神。直到角门外传来丫鬟经过的嬉笑声,她才缓过来。丫鬟们正说着笑,看到云翩,都笑盈盈地围过来,“云翩,昨儿个柳姐姐还说起你们最近编排的舞,很是好看呢,你就跳一段,让姊妹们解解馋,好不?”
她们指的是下月中旬花府将要举办的一场寿宴。虽然花家老爷和夫人都已经过世,但上面还有一位叔公,叫做花鹤年,是个不问世事,只做闲云野鹤的八旬老者。花鹤年长期住在薛凰城外的折叶寺里,和折叶寺的方丈下棋说禅,日子过得悠闲。花家有个习俗,就是每年花老爷子的寿辰到来,都会为他好好地庆祝一番。
花靖宣很早就开始筹备这件事情。到时候还会在琅环苑里搭戏台,有连串的歌舞表演。这些表演,都不必假手于外人,因为花府的丫鬟每人都有一技之长。有的精于歌舞,有的善于厨艺,有的能写诗会作画,总之,若是没有任何突出的技艺,是断然没有资格进府来当丫鬟的。
云翩正是靠着她的一身舞艺,才在这片华宅里谋得一席之地。
众多善舞的丫鬟之中,没有谁比得上云翩。管家于是安排她领舞,要她带着其余的九名丫鬟,编排寿宴上的舞蹈。刚才她们说的柳姐姐,就是那九名丫鬟之一。云翩笑了笑,“你们真的想看?”
三名丫鬟眨巴着眼睛,满脸期待地看着云翩。云翩得意地扬了扬头,“好,就给你们跳一段。”说罢,手指一翻,腰身轻转,纤足便在地上划开。
金钗炫微光,水袖动清波。
一步一步,脚底好像真的开出莲花来。
丫鬟们乐得喜笑颜开,赞不绝口。云翩正高兴,忽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轻摇折扇,冷眼打量着她。
她一紧张,仓皇地收了步子,向丫鬟们使眼色。丫鬟们扭头一看,都吐了吐舌头,蹲身行礼,“见过二公子。”匆匆地走了。云翩也跟着,混在丫鬟堆里不敢抬头。走出好远,总算松了一口气,回头去看,几树碧绿的枝叶旁逸斜出,掩着一路弯弯的青石板,风一吹过,叶片上的露珠便滴答落下来,似有几分寂寥。

第二章 翠堤刀光寒
那几日,天色都阴惨惨的。练完了舞,云翩在回晚晴楼的路上遇见管家,他身旁还跟着一个青衣的小厮。只听小厮道,“少夫人交代了,这东西是大公子今日要用的,早晨走得匆忙,忘了带,这会儿要我一定送去呢。”
管家便说:“少夫人那里不打紧,我这边的事情重要,你替我完成了再走。”
小厮还想争辩,“可是……”
云翩嘻嘻笑着站出去,“是什么东西?不如让我替你送去给大公子吧?”
小厮和管家同时看过来,见是云翩,都对她笑了笑,管家问:“你的舞都排好了?”云翩点头,“管家您就放心吧。”
云翩人缘好,这花府上上下下,许多人都喜欢她。管家也不例外。听她这么说,自然是高兴,转头问小厮,“把东西给云翩让她替你送去,你可以跟我走了吧?”小厮想来也觉得这法子不错,便对云翩道了谢,交出手里一只墨绿云纹的锦盒。云翩问里面装的是什么,小厮说不知道,她也就不再多说,出门往御匠坊去了。
花府在薛凰城的正南面,御匠坊在正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云翩走了一阵,天竟然下起雨来。云翩看身旁有一道坊墙,厚厚的门洞,正好避雨。她赶忙蒙着头钻进门洞底下,却猛地听到背后哗啦一声响,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她转头一看,那坊墙连着的是一条很窄的巷子,巷子里堆着杂物,有一个人正拨开倒塌的竹竿,往巷子的另一头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来看,冷不防撞上云翩茫然的眼神,那人的表情立刻变成凶狠,将云翩一瞪,瞪得她心里发毛。
错愕间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混在雨水里向她的脚边涌来,她低头一看,是红色的!是血!她再将视线顺着那红色向上看,赫然看见杂物堆里还躺着一个人,一个被捅了许多刀,死不瞑目的人!
云翩吓得尖叫一声,顾不得外面雨下了多大,踉踉跄跄就冲出街去。
她跑得两腿发软,恐惧已经将她填满。她发了疯似的,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她。忽然,扑通一下栽进路边的水坑里。抬头就看眼前有一双脚,脚尖向着她,她望上去,一个灰袍的男子撑着伞,正居高临下看着她。
他的腰上挂着一片薄薄的玉佩,玉为紫色,透着一股寒凉之气,上面雕刻的云纹,雕工极为细致,绝非一般工匠可以做到,一看便知价值连城。但这玉佩的主人素袍布屐,衣着打扮却素简得很,倒不见半丝富贵气。
云翩一把抓住对方的脚踝,“陆颜留!”
那男子容貌清癯,冰凉的瞳孔里,好似凝着蒙蒙的雾气。在这熙来攘往的街道上,他的出现,是一道冷峻而暗沉的风景。若说花无愁是一团随时要灼伤人的烈火,那这男子就是月光下凛冽的寒刀。
烈火寒刀,都是令人惧怕的东西,他们却偏偏一同进入了云翩的生命。
他皱头一皱,弯腰单手来扶,“你这是怎么了?”
云翩一面起身,一面慌张地向四周看,“陆颜留,救救我!”陆颜留的表情冷淡,也不问原因,只说:“先回凤鸣楼吧。”
凤鸣楼是烟花地。以前云翩没有进花府,就是凤鸣楼里的舞姬。她有言在先,她除了跳舞,其余谄媚迎客的事情她一概不做。凤鸣楼的崔妈妈对此颇为不满,但即便是那样,也有许多豪客一掷千金,就为了看洛云翩一舞。
陆颜留也是其中之一。
但他不是骄奢淫逸的买欢之人,而是伤心绝望的失意人。他以前从不进青楼,偏偏就是那一次,心中愁苦,想要买醉买欢,无意间闯入了云翩的房间。云翩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人的出现,会将她一生的轨迹都改变。
陆颜留掏出沉甸甸的白银,交给崔妈妈,崔妈妈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照例指了指二楼角落的房间。
那房间曾是云翩住的,里面的陈设,依稀并没有变化。
陆颜留问:“刚才是怎么回事?”云翩惊魂未定,惊惶地将自己撞见有人杀人行凶的过程描述了,陆颜留便问:“你记得凶手的模样吗?”云翩点头,“化成灰我也认得。”说完,巴巴地看着陆颜留,“凶手会不会杀我灭口?”
陆颜留道:“明日你去官府报案,官府缉拿了凶手,你不就安全了?”又看云翩浑身湿透了,便出门找崔妈妈要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扔给云翩,“换上吧。”
云翩低头看了看,那衣裳轻薄,想来不知是哪一屋的姑娘穿着引诱恩客的,她嫌恶地拨开,“我还要去御匠坊。”
陆颜留冷冷地说:“眼下天色也不早了,你不怕这会儿出去,夜暗人稀,正好被凶手盯上?”一句话说得云翩心里发颤,不敢走了。陆颜留沉着脸站在窗边,一面把玩着他随身的紫玉,问道:“事情进展得如何了?”
云翩道:“我入府才一个月,这样的事情,如何急得来?”
陆颜留睨她一眼,“你只要别忘了,你进花府的初衷。”
云翩没好气道:“这初衷就是我的命,我怎么可能忘记?”
陆颜留便不说话了,他这个人阴沉得厉害,分明是弱冠的年纪,却有古稀的深沉。他低着头,指腹在紫玉上轻轻摩挲着,似在盘算着什么。
云翩还记得,她初识陆颜留的那天,他随身的紫玉从腰间掉下来,她替他拾起,见玉的雕工独特细致,玉质也是罕有的高贵,她甚是羡慕,不舍地拿在手里细瞧了好一阵。玉的背面是刻了几行字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他道:“明德是父亲为我取的字。小姓陆,名颜留。这紫玉符是我出生那日父亲便请人为我定造的。”
云翩那才注意道那样轻薄的一块玉,除了有那一行蝇头小字,整个玉的背面还有很薄很粗的几道笔画,仿佛是嵌在玉背和箴言之间,半透明的一层,正是他的姓氏“陆”字。那样的工艺云翩从未见过,不由得看得呆了,“陆公子,我从未见过这样独特的玉佩,令尊想必为此费了不少苦心?”
陆颜留道:“父亲是请冷华冷老先生亲手雕刻的。这玉叫做紫玉符。”
云翩惊羡道:“是有流苍第一名匠之称的冷华?原来如此!大概这天底下除了他,也没人能做出这样巧夺天工的东西来了。想必这也是一件全天下独一无二的至宝吧?”
“那是自然的……”
当时的他们谈笑风生,仿佛将对方看作了自己的知己良朋,云翩却从来没有想到,陆颜留对她的好原来是别有心机的。她走错了一步,这一生,便提前葬送在她当时的错误里。她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陆颜留又逗留了片刻,便独自离开了凤鸣楼。屋子里只剩下云翩一个人。这个时间,正是凤鸣楼客似云来的好光景,门外红光盈盈,嘈杂一片,倒让云翩觉得心安,如果巷子里那个凶手真要杀她灭口,也不会挑这样的夜晚,不会在这样人来人往的青楼里吧?
可是,她倒真的不敢一个人回花府去了。夜那么黑,路那么长,只有她一个人,她怕,怕得要死,想起那个死在巷子里的人,满身鲜血,死不瞑目,她只能颤抖着躲进角落里去。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地方比角落更安全了。
她蜷缩在那里,紧紧地抱着自己,湿透了的衣裳还贴着她,很冷,她打了个喷嚏,不知几时渐渐地睡着了。
天亮时,崔妈妈进来,看云翩还在,“你怎么还没走呢?我说你那位陆官人也是的,千方百计为你赎身,又不娶你,还把你送给花家做丫鬟,时不时又要你来这儿伺候他,你们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呢?”
云翩不屑辩解,起身拿了锦盒便走。走出凤鸣楼,外面天色尚早,行人寥寥,她不免又发起虚来。壮着胆子一路狂奔回花府,累得直喘粗气。正好有小厮过来,说昨夜大公子派人到晚晴楼找她了,她看着手里的锦盒,急忙找到墨香斋去。
花靖宣问:“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狼狈?”云翩心想,人家都说装可怜扮同情是最能赢得男人疼惜的,何不就势利用一场?她便双眉一挤,硬是挤出了两行泪,哭哭啼啼地将自己的遭遇说了,只不过没有说陆颜留,也没有说凤鸣楼,只说她遇到了好心人收留她一晚。说着说着,就哭着扑进了花靖宣的怀里。
花靖宣安慰道:“回来就好,别怕了,这宅子里安全得很,下午我陪你去官府,你将你看到的都告诉府尹大人,他们一定很快就能抓到凶手。”云翩想自己这一招果然奏效,花靖宣对她不仅温柔,而且慈祥,她甚至想到了小时候赖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情形,那种清甜的感觉渐渐弥漫上来,一时间贪恋不已。
花靖宣打开锦盒,道:“看来我只能明日再找工匠刻字了。”可是,低头一看,里面的东西竟裂开了两半。
云翩也惊呆了,猜是自己昨天摔倒的时候磕坏了,急忙赔不是。花靖宣看她可怜,也不忍心怪她,却听门外一声冷喝,“哼!这只翠玉烫金鸣壶,是我花了不少心思才买来的!天底下除了这一只,再没有第二只,我说过,谁要是敢弄坏它,我非得打断她的腿!”
云翩一看,只见花无愁缓带轻袍地进来,手里仍然摇着那把玉骨折扇,姿态是在傲慢之中带着一股轻佻,却又在轻佻里暗藏了敌意。云翩噙泪道:“是……是奴婢疏忽大意,可那却也是情非得已,请二公子原谅!”
翠玉烫金鸣壶本来是花无愁准备送给花鹤年老爷子的寿礼,还托花靖宣到御匠坊找师傅在上面刻几句贺词。但昨日花靖宣走得匆忙,将鸣壶忘在家里,李若伶看见了,怕他急用,便着人给他送去。后来就有了云翩主动请缨,却不小心闯下祸端一事。
花靖宣帮着云翩将事情的始末解释了,花无愁将扇子在掌心一合,“大哥,你可知这翠玉烫金鸣壶是我向夜砂城主买来的?”
花靖宣眉头微皱,“夜砂城主?你怎么又去找他了?”
花无愁反问道:“所以你说,它是珍贵还是不珍贵?”
云翩却不知道他们说的夜砂城主是个什么人物。又听花靖宣道,“我早已经劝过你,夜砂城还是少碰为妙,你就是不听!朝廷一直把夜砂城看作眼中钉,想方设法要端了他们的老巢,咱花家这门生意,少不得跟许多达官贵人打交道,若是被人家知道,你总是跟夜砂城主做交易,只怕会影响花家的声誉。”
花无愁道:“大哥,你也不必杞人忧天,此事我心中自有分寸。”说着,又将扇头指向云翩,“可是这丫鬟弄坏了我的宝贝,我花无愁言出必行,要是不打断她的腿,还怎么在花家树立威信?”说着,大喊了句“来人”,几名护院便抱拳围在书房门口。
云翩扑通一声跪下去,扯着花无愁的袖子,“二公子……奴婢真是无心之失……”花无愁嫌恶地一推,“放开!”云翩身子一倾,额头撞在门槛上。花靖宣见状,急忙拉着花无愁,“呵呵,无愁,你说你言出必行?你向谁言?谁听见了?大哥去找来问问?”花无愁颇为不悦,“大哥,你为什么老护着她?”
花靖宣朗朗一笑,道:“为何我感觉你老是针对她?”
花无愁仿佛被说中心事,一时无言,又看了看云翩,恨得牙痒痒。花靖宣却已经挥退了护院,拉着他道:“听说春云满月楼来了一批东离国的美酒,你不是最喜欢吗?走,大哥陪你去尝尝!”
好说歹说,总算是将花无愁给拖出了墨香斋。
云翩跪得膝盖发疼,看他们都走了,门外静悄悄的,太阳将地面晒得惨白,她颤巍巍地站起来,双眼一垂,眼眶里噙了好久的泪终于落下来。
那天午后,花靖宣从春云满月楼回来,陪云翩去官府报了案,师爷还根据她的描述,绘了一张凶手的画像。那画像惟妙惟肖,与凶手有九成相似,云翩只看了一眼,便吓得不敢再看第二眼。
回府的路上,沿街有小贩卖糖人,花靖宣买了一只递到云翩面前,云翩一看,又想起儿时像小尾巴似的跟在父亲身后逛街的情形,心中一酸,又想哭了。
花靖宣问她:“怎么?不喜欢?”她摇头,说:“只是想起小时候,我父亲也喜欢给我买糖人。”
“令尊现在何处?”
“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若不是那样,我也不会跟着班主卖艺,四处飘泊。”
花靖宣在云翩入府以前,便对她的背景有所调查,这都是花府选人的规矩。他知道云翩是北夜国人,曾跟着一个叫倾伶紫福的舞班在各地献艺。也知道她后来辗转流落到薛凰城,在凤鸣楼做舞姬。却不知道她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想必吃的苦也不少。他看她忧伤落寞的样子,不禁心疼,说道:“以后你就放心地留在花家,宅子里一团和气,彼此都是有照应的,大家就像自家人一样。”
“嗯!”云翩听花靖宣这样说,顿时觉得心里暖了不少,又问,“我弄坏翠玉烫金鸣壶的事,二公子还会责罚吗?”
花靖宣笑道:“无愁性子急,有时脾气也不好,但总归不是恶人,也肯听劝,哪里会真的为了一点死物打断你的腿,你别被他吓到了。”
话虽然那样说,但云翩还觉得不踏实,走在府里也生怕碰到了花无愁。她平日里工作清闲,只负责翠明院和墨香斋的打扫,事情做完,便和丫鬟们一起排练歌舞。
这日,歌舞练到一半,管家却过来打了岔,“云翩,二公子派人传话,说要见你。”
云翩好一阵颤栗,“他?他见我做什么?”管家说:“他这会儿在春云满月楼等你,要你赶紧过去。”
在春云满月楼?不是在府里?云翩愁眉更紧了,她这两天怕得都不敢出门,就担心会撞上那个凶手。官府的告示虽然贴出了,可是凶手仍在在逃。她连做梦都梦见那个人拿着刀追砍自己的情形。
可花无愁传她,她不敢不去,只好战战兢兢地出了门,走几步便回头看,仿佛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她似的。
过了上东街,只有小巷才能穿行。巷子曲折悠长,人烟也少。她闷着头往前冲,两只手交叠着压在胸口,好像是要那么压着,紧张的心才不会冲开皮肉爆出来。
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头顶有一片阴影飘浮过来,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衣蒙面的人架开双腿骑墙站着,手里举着明晃晃的一把长刀。
因为蒙面,看不见脸,但眼中的凶光却更加突出,像闪电似的投射下来。她大喊了一声救命,撒腿便跑!
这个时候最盼着巷子里会出来一个什么人把她救了,可是巷子阒静幽深,日光斑斑驳驳撒着,恰好连半个路人也没有。那黑衣人打了一个筋斗从墙上翻下来,举刀一砍,只差一分便要将云翩的半只肩膀斩下来。
黑衣人喊道:“死丫头,竟敢到衙门告老子的状,今日老子不杀你,难消心头之愤!”她抱头猛跑,眼泪珠子哗啦啦地掉。黑衣人穷追不舍,连着砍了几刀,刀刀都从布料或者发丝上擦过。
这时,只见迎面过来一个挑苹果的小贩,云翩跌跌撞撞跑过去,砰的一下撞上,小贩打了个转,绳子突然断开,苹果骨碌碌滚了一地。
黑衣人正好一脚踏上去,脚底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云翩两腿翻得更快了,等那黑衣人骂骂咧咧站起来,她已经跑到了巷子尽头。黑衣人踮脚看了看,悻然地把刀一扔,扯下蒙面巾骂那小贩道:“妈的!下次走路长眼睛,再敢冲撞老子,老子真的挥刀砍了你!”
他哪里是什么杀人在逃的通缉犯!不过是花府里的一名护院,受了花无愁的命令,假扮通缉犯,想吓一吓云翩罢了。
这会儿,花无愁已经在春云满月楼前等着看好戏了。
春云满月楼建在绿赋江畔,楼前有长长的翠堤,花无愁轻摇折扇,煞是飘逸俊朗,路过的年轻女子无不偷眼看他。他目不斜视,只盯着翠堤的另一头,远远地看到有一名绯衣的少女跌跌撞撞跑过来,三两步就是一摔,摔了好几回,他的嘴角勾起,露出嘲讽的笑意。
云翩跑到花无愁面前,双膝一软跪下去,“二公子!二公子救命啊!”一双清亮的眸子,已经哭得通红,香肩颤得好似暴雨中的娇花。花无愁装作不知情,“你起来说话,发生什么事了?”
云翩将自己被追杀的事结结巴巴地说出,花无愁心中得意,将折扇在掌心一敲,扇子收起,指着翠堤那头道:“咦,你说的,是那个黑衣人吗?”
云翩回头一看,只见刚才那个黑衣蒙面的凶徒一路狂奔,正向着她冲来。她吓得立刻跳了起来,躲到花无愁的背后,“就是他!二公子救我!”
花无愁微微侧头道:“虽说你和花府有五年的契约,要是没犯大错,我不能违约赶你走。但是,你也要知道,留在花府就得守本分,收起你那套贪慕虚荣的心思,我大哥与大嫂新婚燕尔,感情甚好,你别想离间他们!”
“二……二公子你说什么?”他怎么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
花无愁继续道:“你听着,我大哥他心软,可我不像他,如果再让我知道你做出什么不规矩的事情,我便让你像今天这样,被暴徒砍死在街头!”
“啊?”云翩一听,惊得倒抽一口凉气。花无愁的话说得明白,她立刻便听懂了,“刚才那个人是你安排的?”花无愁两手抱胸,折扇轻敲,已是默认。再看那黑衣人已经到了近前,他扬了扬下巴,道:“好了,不必再装了,你做的很好。”
黑衣人一愣,眼中突然闪出凶光。那凶光不仅仅是怨毒与暴戾,还有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花无愁隐隐觉得不对,厉声道:“我让你不必再装了,将刀——放下”两个字还没有出口,黑衣人已经向着他身侧的云翩猛砍过去。
事发突然,花无愁来不及细想,已是本能地伸手去挡。
那黑衣人灵活得很,单手抵开了花无愁,仍紧追云翩不放。在场的随从纷纷被黑衣人的癫狂吓到,个个都是不会武功的软脚虾,有的想逃,有的想护主,结果东窜西跑乱成一团。
黑衣人大叫:“臭丫头!我就算被抓去砍头,也要杀了你垫背!”说着,双手握刀,纵身跳起一丈高,再向着云翩扑下来。云翩只觉得面前光影绰绰,人声鼎沸,有点像以前她还在舞班的时候,那么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在舞班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班主待她很好,像对自家的女儿似的。他们走南闯北,虽然奔波,但是心里却有一种自在的安逸。
可现在呢?现在就算衣食无忧,劳作清闲,却还是不曾真正地快乐。不仅不快乐,还要在人前强装笑脸,将所有的苦水,所有的秘密,一个人掖着藏着,好像随时都会腐烂在身体里。
既然如此,是不是结束了也好?
是不是等着这锋利的长刀砍下来,一刀砍去那些蜷缩在角落里哭泣的记忆,砍去那些缠绕在噩梦里的根源?
砍去她深埋在心里最黑暗最卑贱的秘密?
混乱间,有人撞了她一下,她顺势滚进翠堤旁的草丛里,只觉一道银光刺痛了双眼,她定睛一看,黑衣人的长刀正从花无愁的肩头拉过,就像一面锯齿,割出一道血肉模糊!花无愁顿时青筋暴出,却强忍着疼,不肯哼一声。
这时,翠堤上来了几名带刀的捕快,一看到这边乱作一团,便忽忽地冲上来。那黑衣人见势不妙,立刻弃刀而逃。花无愁看危机过去,大出一口气,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
几名随从慌忙来扶,云翩也扑上前替花无愁按着伤口,“二公子,你怎么样?”
花无愁怎会想到,之前追杀云翩的黑衣人是护院假扮的,但是那护院早在半途折返,没有跟到春云满月楼来。而后来出现的这个黑衣人,才是真正被官府通缉的凶犯。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无辜受牵连,还是害人终害己,愤怒地低声一吼,“滚开!本公子的死活轮不到你操心!”
云翩看随从们七手八脚扶走了花无愁,她的泪花在眼眶里转了好久,终是强咽了回去。傍晚时分,听说二公子从医馆回来了,伤势不算很严重,但总归得好好休养一阵子。她虽然恼恨他设计恐吓自己,但翻心一想,总归是她惹来的灾祸,连累到他,也还是有点过意不去。她便煮了一盅紫棋须茸汤,是补血强身之用的,端到花无愁房门口时,想要进去却又怕进去,忽然听得里面传出一声问,“谁在门外?”
云翩壮着胆子道:“是我,二公子。”
屋内突然静灭。
云翩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任何动静,心想定是花无愁不愿意见她,正欲转身走,却又听见花无愁喊,“你进来吧!”
霎时间,紧张立刻从脚底涌上了脑门。
她推开门进去,见花无愁只穿了一层薄薄的里衣,带子松松地系着,虽然是虚弱慵懒,可眼神却还犀利得很。他斜倚在榻上,正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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