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华岫紫琳的女频言情小说《刁蛮千金华岫紫琳大结局》,由网络作家“语笑嫣然”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一部分蝶恋花:情思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宋·晏几道第一章绿艳红衣曲刚入夜的时候,丫鬟紫琳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那时华岫正侧躺在贵妃榻上,怀里抱着一碗剔透的龙眼葡萄,一颗一颗嚼着,葡萄籽和葡萄皮就吐在榻前凳子上摆着的琉璃盅里。还时不时翻一翻眼珠子看天花板,显然是在思忖着什么。“小姐,不好了!”紫琳一看到华岫,便跺了跺脚,掀开琥珀珠串半透明的帘子进来。华岫哼了一声:“你才不好了,本小姐好得很!”紫琳素知小姐的脾性,她不是真的责怪她,只不过爱跟人拌嘴,说说玩笑话,她将嘴一撇:“我真说了,您就知这回是真的不好了。”“别...
《刁蛮千金华岫紫琳大结局》精彩片段
◆ 第一部分 蝶恋花:情思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宋·晏几道
第一章 绿艳红衣曲
刚入夜的时候,丫鬟紫琳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那时华岫正侧躺在贵妃榻上,怀里抱着一碗剔透的龙眼葡萄,一颗一颗嚼着,葡萄籽和葡萄皮就吐在榻前凳子上摆着的琉璃盅里。还时不时翻一翻眼珠子看天花板,显然是在思忖着什么。
“小姐,不好了!”紫琳一看到华岫,便跺了跺脚,掀开琥珀珠串半透明的帘子进来。华岫哼了一声:“你才不好了,本小姐好得很!”紫琳素知小姐的脾性,她不是真的责怪她,只不过爱跟人拌嘴,说说玩笑话,她将嘴一撇:“我真说了,您就知这回是真的不好了。”
“别跟我说绕口令,你倒是讲讲,我哪里不好了?”华岫起了身,坐在榻边,将葡萄碗搁在凳子上。
嘴里还含了一颗,说话有些嘟囔。
紫琳道:“适才我经过老爷书房,听见他跟大管家说——”紫琳清了清嗓子,便要学老爷说话的样子,挺直了腰板,假作捋胡须,道,“那孙家的少爷,据说敦厚谦卑,品性纯良,是个好孩子。”
“咳咳——”紫琳说着,换了个站的方向,便是要学另外一个人,完颜府的大管家周礼。她似模似样,道:“看来老爷是铁了心要给小姐说亲事了。小姐到了这年纪,也是时候谈婚论嫁,觅个好归宿了。”
再换:“她成日在家里捣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也应该找个人,好好管教她,让她收收心了。当年若不是夫人病逝,而我又忙于生意上的事情,忽略了她,也不会教她变成现在这样无法无天。”
紫琳做了个揖,学周礼道:“老爷,但以小姐的脾气,她会同意与孙家的亲事吗?不同意也得同意,我这个做爹的,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了?您看是否让小姐跟孙少爷先见个面,彼此稍作了解,再谈婚嫁,这样也不至于让小姐觉得老爷您太专制,让她心里垫垫底,接受起来也容易点。唔,也好,你便尽快差人去和孙家说,早点了了这桩事。是——”
这一来二去的,紫琳扮得累了,说完也气喘吁吁,旁边坐着的华岫却毫无声响,紫琳心中诧异,偷眼看去,华岫正直勾勾地望了自己,一双杏眼瞪得比铜钱还大。半晌,她将嘴里含着的葡萄噗地喷出来,头一搭,道:“这回我是真的不好了。”
和孙家的少爷见面,定在第三日晌午。
凝碧楼。
这是京城里颇具特色的酒家。算不得豪华,但清新雅致。建在东郊的翡翠庄园里,庄园遍植绿树红花,亭台水榭,掩映成趣,是供百姓观赏游玩之地。凝碧楼借了这一番景观,成为文人墨客们最爱的聚会场所。
据说地方是孙少爷自己选的,酒水菜式,也是他亲自挑的。听媒婆说,孙家的人得知完颜老爷看上了自己的儿子,那股欢乐劲就像乞丐捡了个金元宝,孙家老夫人的笑容,比她当年在怡红院被选为花魁的时候还灿烂。
华岫看那媒婆说一句话就挥一下手绢,前倾后仰左右摇摆的样子,越看越觉得烦心。走到凝碧楼门口,华岫向紫琳使了个眼色,紫琳便会意,转头拦了媒婆,道:“咱俩就别跟着上去掺和了,让我家小姐跟孙公子单独相处,也好不受打扰,仔细地培养了感情不是?”
媒婆觉得甚有道理,乐呵乐呵地同意了,便跟紫琳在一楼的大堂里坐下来吃茶。孙少爷定的桌席在二楼,就着栏杆,可以看到半个翡翠庄园的盛景。只不过,郁郁残冬,难免有些凋敝,绿色是最稀少的,纵然有,也暗中带灰,仿佛睡眼惺忪的美人,有萎靡困顿之感。只有远处一片绯红的梅林,枝枝片片,连绵如锦,映着层叠的飞檐翘角,为这单调的视线增色不少。
晌午时分,凝碧楼约略有三五名客人,都是各自坐着,有的正大快朵颐,有的只是喝着一壶小酒。
气氛较为安静。
孙家少爷孙林琦已经在那儿候着了,听见脚步,赶忙回头起身。华岫一看,对方不仅身材矮小,连头发都特别少,说是年不及弱冠,但怎么看都觉得不止算漏了一星半点。华岫不动声色,在桌边坐下。
孙林琦作揖:“晚生,见过华岫小姐。”
“哈哈!”
凝碧楼里突然爆发出两声狂笑,如狮子吼一般,将整座楼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二楼那位正在品酒的客人,手一抖,洒了满身,只吹胡子瞪眼地投过来怨愤的目光。一楼里的媒婆也听见那两声笑,对紫琳道:“方才是小姐的声音吧?她怎么了?要不要上去看看?”
紫琳拦着媒婆:“没事的,我家小姐一高兴就这样,这说明她对孙少爷很满意,两个人定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了,我们别去打扰。”
“哦!”媒婆将信将疑地坐下来,刚点的几样昂贵的酒菜陆续上来了,那油光鲜亮的石斑鱼,耀得媒婆口水直流,也便执了筷子,笑眯眯地挑起肉来了。紫琳瞟了瞟楼上,已是忍俊不禁。
华岫的笑把孙林琦吓得不轻,冷汗都出来了,可是紧接着她却拿手帕娇羞地遮了脸,柔声道:“公子,好英俊啦——”这句虚伪的话倒还管用,挽回了孙林琦的失魂落魄,他重新笑起来:“看来小姐定是性情中人,大方豪爽,说话也实在。”
……
夸你长得好看就是实在?
华岫磨了磨牙,强忍着,又对孙林琦妩媚地笑了笑:“不知孙公子平日在家都有些什么消遣呢?”
孙林琦挺了挺胸,道:“晚生爱读各类史学典籍,每日必是要做一番阅读方可入睡的,闲时也写写诗,作作画。哦,对了,晚生幼时还跟着母亲学过女红和舞蹈,且说这舞蹈,不仅可以强生健体,还能锻炼骨骼,使人长出挺拔健硕的身形,真真是一门好学问啊!”
孙林琦越说,那腰板挺得越笔直,似要彰显自己身体傲人的曲线。华岫眨了眨眼,笑得满脸天真,心里却暗自咒骂,见过不要脸的人,却没见过如此这般非常不要脸的人,幸亏自己当年被父亲威逼去学舞的时候没有屈服,而是爬上三寸高的花台说你再逼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否则,长成他这副模样,如何了得?
孙林琦继续补充道:“母亲常对人说,晚生是一个温柔细心且老实居家的男人,此话虽然不假,但她也未免有王婆卖瓜之嫌,晚生的优点嘛,也是要华岫小姐说了才算的。小姐您说是吗?哦,对了,一直都是晚生滔滔不绝,也应由华岫小姐说说了,不知您平日里又有哪些喜好呢?”
“哦呵呵呵呵呵……”华岫故意撅着嘴,拿阔袖半遮面,笑得像公鸡打鸣似的,孙林琦的脸上很明显有一阵抽搐,但他飞快地掩饰了过去,专注地看着华岫。笑过之后华岫立刻又严肃起来:“我啊,我最爱研习的,乃是医学。”
她指着桌上的一碟红烧肉,道,“孙公子,你可知道,在一只猪尚未断气的时候,一刀切下去,正中心脏,然后,将那心脏血淋淋地挖出来,一口一口地……吃掉!对人体是大有裨益的,不仅可以美容养颜,还能提高智慧。”
说着,又指了一碟叫化鸡,再道:“若是将刚下过蛋的母鸡的内脏掏出来,与石灰粉和在一起,捣碎,碎得看不见什么是肠,什么是胃,再晒干做成一颗一颗的小丸子,吃进肚子里,那个人的肚子就会慢慢,慢慢地发胀,胀得像一颗球一样,然后,砰——”
孙林琦被华岫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华岫却吐了吐舌头:“没那么夸张啦,肚子不会裂开的,只不过那个人的心肝脾肺肾都会烂在里面,最后,窒息而死。”
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孙林琦,孙林琦冷汗涔涔,表情尤为尴尬,坐下来喝了一口茶,仿佛惊魂未定似的,华岫站起来,扭了扭腰,拿筷子夹了一片素藕,身子向前微倾,将藕搁在孙林琦的碗里:“说了这么久,公子来试试这凝碧楼师傅的手艺吧——”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膝弯处狠狠地撞了一把,那股力道,使她原本就向前倾着的身体顿时失了衡,忽地一下整个人都扑在了桌面上。
桌面上的美酒佳肴全乱了套。
油盐酱醋浸透了华岫那一身锦绣的衣裳,她的脸也栽在盘子里,正好是那晶莹鲜嫩的翡翠绿藕。
销魂的芝麻油涂了她满脸。
她两手掌着桌沿,头一抬,有一片脆薄的藕正贴在她的右眼上,前方近距离的孙林琦看呆了,看她龇牙咧嘴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有点杀气腾腾,就仿佛变成了不知从何处窜来的绿林劫匪。
孙林琦慌手忙脚地喊:“小二哥,快打水,快拿毛巾来!”
华岫站起来,将右眼一抹,藕片飞落到邻桌的桌腿底下,她猛地转身,也不顾自己如何狼狈邋遢,只警觉地向四周看着,打量着二楼的每一个客人,叉腰道:“是谁在暗地里使了卑鄙的手段?”
没人做声。
每个人都坦荡荡地望着她。
有彪壮的大汗,也有清瘦的少年;有萎萎靡靡的中年男人,也有春风满面的妙龄少女。似乎谁都有嫌疑,似乎谁都没有嫌疑。华岫低下头想要找刚才打中了自己膝弯的东西,找来找去,地上倒是有好些被嚼烂的骨头和碎石子。
也是无果。
华岫一边发气,一边心里着急,她那样整脸扣进盘子里,染上的可不止油盐酱醋,还有某些特殊的成分啊!
原来刚才华岫趁着孙林琦不注意,偷偷地在翡翠绿藕上撒了一层细白的药粉,那药粉乃是此次与孙林琦会面的重头戏,是华岫自己配置出来的。她在家闲极无事,最爱就是钻研某些稀奇古怪的医书,有些看似平凡的东西,两两相配,或再经过特殊的加工,便能有特殊的用途。
有的,可以让人大笑三日不止。
有的,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变成不会说话的呆子。
有的,可以让男人穿裙戴钗认定自己是女人,有的也可以让女人舞刀弄剑以为自己成了齐天大圣。有一次完颜家的一个护院就是因为被华岫捉弄,喝了她掺有特制药粉的茶,于是追着大管家周礼说我要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献给您,追得大管家连帽子都跑丢了,结果还真被堵在墙角,狠狠地亲了一口,后来好一阵都有人说看到大管家没事就躲在库房里刷牙,那模样别提有多哀伤了。
如今华岫带来招呼孙林琦的,是她前些日子才刚刚配制出来的一种药粉,其功效如何却有待验证。
大抵是会让食用者像醉了的疯汉子一样,窘态百出吧。
可是这会儿,华岫的鼻腔里吸了一些,嘴唇牙齿上沾了一些,虽不及直接食用那样分量重,却到底还是没能躲得过,原本还以为孙林琦会是第一个实验的对象,却想不到她害人终害己,顿时紧张得六神无主。
“紫琳,紫琳!”
华岫跳着脚大声地喊起来,楼下的紫琳听见小姐的声音有些异样,赶忙丢了筷子直奔上来。这时,店小二也拿着两张干净的毛巾慌里慌张跑过来了,递给紫琳,紫琳正要替华岫擦去她满脸的油污,却被华岫一手拨开:“小姐,您……”
华岫并不看紫琳,而是盯着刚刚过来的店小二的背影发呆,那目光,痴痴的,一路追随着,仿佛蜜蜂见了糖,仿佛蝴蝶坠入花丛,渐渐地,她竟然笑开了,笑得像一朵含苞的花,妩媚娇羞,红霞微绯。
她指着远去的店小二,道:“我要嫁给他!”
不多时,完颜府的二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凝碧楼的店小二说我此生非君不嫁的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各个角落。
华岫的父亲完颜松气得脸色发绿,一身锦衣都被怒气罩得黯然失色。他指着华岫,怒喝道:“我便是以前太放任你,由得你无法无天,才让你如今成为别人的笑柄,你看看你,将我完颜家的脸都丢成什么样了?那孙公子一回到家便跟母亲说,这门亲事万万使不得,如此良善的少年,竟活生生被你吓跑了,你倒好,发了痴似的,不知羞耻追着一个店小二说你要嫁给他,你让我如何还有颜面去见亲朋好友!”
那日京城里细雪飞扬。
屋顶或墙角都有发白的迹象。
寒风刺骨。华岫穿着绛紫色绣花的袄褂,单薄的身体,被狐皮的大氅裹着,更显得形销骨立。她被父亲罚站在院子里,站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头顶都铺满絮絮的雪花。丫鬟紫琳跟在身后,也是低着头站着,更不敢抬头去看完颜松那双冒火的眼睛。
且说华岫当日在凝碧楼那样一闹,是媒婆和紫琳好不容易才将她绑回了完颜府,药性没过之前,她就一直傻笑着说小二哥您长得真俊,是神仙下凡来的吧,你愿不愿意娶我呢,就算你不愿意,我也嫁定你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走,你在这里扫地洗碗刷盘子,我便也跟着你扫地洗碗刷盘子……
直到第二日清晨,华岫才渐渐清醒过来。发生过的事她都记得,纵然后悔不已,却也拉不住风靡的流言。她原本就是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如今又添一桩风流韵事,她自己虽不以为意,过几天或许便忘记了,但父亲却气得紧,将她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也不解气,最后罚她禁足,一个月不能跨出完颜府的大门。
完颜松走后,华岫连忙舒了一口气,甩了甩因为久站而麻痹的腿,紫琳过来扶她,嘟囔道:“禁足一个月,这可如何是好?”华岫嗔她:“你瞎操什么心,不就是禁足一月吗?本小姐能屈能伸,动静皆宜,哪有过不得的?”
紫琳摇头:“我不是担心小姐,我是担心,小姐被困在家里,不知又要玩出些什么花样来,也不知有哪些人要遭殃了。”说罢,自己便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只用袖子遮着嘴,偷眼去看华岫。
华岫也乐了,假作要打紫琳:“死丫头,将你家主子说得像洪水猛兽似的,你小姐我貌美如花冰雪聪明,还菩萨心肠,你刚才那样说,真是作死了!”紫琳耸了耸肩,提着裙裾便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着:“小姐欺负丫鬟啦,哎呀,救命啊……”
华岫急忙跺脚:“小声点!爹才刚走,可别教他听见!”
“哦!”紫琳吐了吐舌头,顽皮地一笑,两个人又打打闹闹的,小跑着出了阅草堂。闹得累了也便消停,华岫在荷塘的九曲回廊上站着,寒风阵阵,夏日里碧叶滔天的荷塘,此刻看不见半分绿色,黯然凋敝,清冷得很。
她嗔怪紫琳:“我事后想起,那凝碧楼的小二,年纪也不小了吧,生得五大三粗的,俗不可耐,我竟说要嫁给他,真真是要被人笑作没有见识了。”紫琳掩嘴笑:“对啊,我当时还劝小姐,要嫁也选个英俊的来嫁呢!”
华岫瞪了紫琳一眼:“你若再笑我,仔细我将你扔荷塘喂鱼!”
“紫琳不敢了!”青衣的小丫鬟故作讨怜,摆了摆手,撅嘴的模样甚是可爱。其实论年纪,紫琳比华岫略长一些,但生得娇小,五官稚嫩,看上去好像总不过豆蔻之年。实则华岫二八年华,紫琳已近桃李。紫琳聪慧机敏,华岫对她甚是喜爱。
正说着,岸边的假山背后绕出两个人来,都是浣溪院里少夫人身边的丫鬟,胖些的那个一边走一边道:“听说是个难得的美男子,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与她同行的是少夫人的贴身侍婢,名叫婉兮,丹凤眼,瓜子脸,瘦得像一片薄纸似的,她不屑地瞥了一眼那胖丫鬟,道:“我倒要看看来的究竟是何人,能将这府里上上下下的姑娘们迷得没了分寸了。”
两个人同时看见华岫,翩翩地行了个礼,低着头飞快地走了。华岫问紫琳:“你可听见他们方才说什么了?”
“听见了。”紫琳道,“我想,定是说的府里新请来的三管家吧。”
华岫并不知情:“三管家?爹终于物色到满意的人选了?”紫琳点头:“前几日听人提起过,说是又来了一个毛遂自荐的,大管家考了他,甚是满意,带去让老爷也瞧了,老爷竟破天荒地赞许起来,于是便要了他。”
华岫一听,更是禁不住好奇:“敢情你我也去瞧瞧,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能比得上倪泰叔的几分?”
“嗯。”紫琳点头,看华岫风风火火的样子,也跟在身后朝着听风园的方向去了。
华岫说的倪泰叔,原是完颜府的三管家,为人精明圆滑,也见过大场面,处事利落,很有魄力,跟大管家周礼一样,深得完颜松的器重。只不过半年前突然因病去世,三管家之位便悬空至今。
全因倪泰珠玉在前,因而自完颜府招募管家的消息发放以后,前来应征者虽络绎不绝,但却没有一个能入得了完颜松的眼。如今听说三管家之职已有人选,大家自然是好奇,想知道谁人有那般能耐,可与倪泰媲美。
也不知是哪一房的丫鬟,当日目睹了新管家入府应聘的过程,逢人便说那新管家年轻俊俏,迷人得很,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府里的丫鬟们心猿意马。这日恰是新管家迁入完颜府的日子,住的是以前倪泰住过的房间,在东南面的听风园里,听风园因而比平日热闹了不少,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都以各种借口过来走上一遭,只为了一睹新管家的风采。
华岫和紫琳到的时候,恰好有两名家丁抬了一只大樟木箱子进来,说里面装的是新管家带来的物什。
新管家随后便要到了。
聚在听风园里的丫鬟们,无论是假装过来给大管家送酒的,还是给二管家送茶的,又或者是谎称要打扫园子里的积雪的,都减慢了手里的动作,时不时地朝着大门外瞟。
华岫站在回廊上,哼哼道:“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纵然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天神下凡又如何,还不是两个鼻孔一张嘴巴,莫不成他能顶着两颗脑袋进来?”紫琳忍不住窃笑,但也紧紧地关注着听风园门外的动静。
大门是敞着的。
四周也越来越静,渐渐静得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到,华岫越等越不耐烦,正想说罢了不等了,却忽然瞥见大门外一抹淡青色的影子。那影子逐渐扩大,慢慢地就看到了一只黑色长靴,灰白色的衣角,暗哑的裳袂,微微摆动着,素得好像是特意被浸染过,不加一点修饰。
那黑靴施施然地跨进门来。
丫鬟们都摒住了呼吸。就连华岫也禁不住被当时的氛围感染,跟着紧张起来。视线自下而上,落在来人的眉宇间。
“啊——”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间惊呼起来。有个站在台阶上的丫鬟还不留神滑了一跤。
但她们惊呼的不是来人如何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而是——他简直丑得天怒人怨!他哪里是什么新管家,分明就是完颜府里的一个护院,生了一双对眼不说,嘴巴还歪着,连表情也特别猥琐,人称“阿丑”。
那些满怀希冀的丫鬟们气得都要哭了,滑倒的那个,便索性冲了过去,揪着阿丑的耳朵吼:“死阿丑,你来这里做什么?”阿丑哎哟哎哟地叫,道:“我在花园里碰见三管家,他被老爷临时叫去了,让我过来替他整理箱子。”
“哼!”丫鬟们跺着脚,极为愤恨又嘟囔了一阵,寻思那三管家也不知几时才回来,她们又都是当着差的,怕被主子责怪她们擅离职守,惟有悻悻地离开了。华岫意兴索然,便也带着紫琳出了听风园。
绕过浣溪院,再穿过疏梅阁,又回到荷塘,原是打算回自己的红绡楼,却渐渐听到一阵悦耳的琴音。
曲调低徊,哀而不伤。
仿如是絮絮的白雪落在发间,温柔,沁凉。
华岫停了脚步,问紫琳道:“这琴声,可是从那里传出来的?”紫琳跟了华岫五年,自然知道,华岫所说的那里,是指荷塘旁边的那面院墙的另一面,那个原本叫做绮幽阁,却后来硬被人改做绮香阁的地方。
紫琳道:“是的。”
华岫冷哼一声:“成日里就装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是厌烦透了,这会儿也不知是装的哪门子风雅,学人家弹起琴来了。呸!”
紫琳却扯了扯华岫的衣袖,表情有些为难,她轻声道:“小姐,您仔细听,这曲调,若是再弹得欢快一些,是不是很像……”
“像什么?”华岫喃喃地嘀咕了一句,也忍不住顺着紫琳的意思认真听起来,越听,便越觉得毛骨悚然,拳头也握了起来,面色更是僵硬。
这是绿艳红衣曲?
荷塘静谧。
只有那幽怨的琴音,一点一点,将深冬里的气息占满,充斥着华岫的双眼与双耳所能企及之处。
是的,这千真万确是绿艳红衣曲。
无论是琴音本身的高低婉转,还是身旁紫琳的低首默认,华岫都已经断定,那围墙内的人弹奏的,正是绿艳红衣曲。
华岫的脑海中,有零碎的旧日画面闪现出来,她觉得慌乱,一颗心扑扑地跳,但仍是觉得不悦,索性返身折回几步,在分岔的路口向着左面的小径去了。
那正是通往绮香阁的。
紫琳急得在背后大喊:“小姐,您还是别去了,免得——”话没有说完,距离却拉开了好一段,华岫似乎铁了心要跨进那绮香阁的门槛,紫琳已知拦不住,惟有紧跟着,心里七上八下,寻思着片刻之后会是怎样的光景,叹息如流水洇开,自喉咙起,直到溢满了眉梢。
海风凉得刺骨。就像穿透了那薄薄的衣衫,拨开背后低垂的缕缕乌发,浸入脊背,由骨入心,然后将灵魂也吞噬。
在这早春微寒的时节。
灵魂悬挂在海边的大岩石上,瑟瑟发抖。
那悬崖上挂着的,是一袭白底暗花的石榴裙。金线绣牡丹,雍容华贵;狐毛镶边,则多添几分俏皮。
只不过,都有些污浊破烂,不仅有淤泥沾着,甚至不乏血渍。
橙色的斜襟短袄,似要脱离主人的身体,向上提着,遮住了雪白的玉颈。腰上丝带,随散乱的青丝飞舞。
纤足玉手,颤抖如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的花。
那悬崖上挂着的,是一名女子。
很多人都知道,在这流苍国,都城霜天,天子脚下,最富贵的,除了那些权倾朝野的王孙贵胄,便数做金铺、钱庄生意的完颜家了。
挂在悬崖上的女子,正是完颜家的女儿,完颜华岫。
眼看着,花颜玉骨就要坠落,悬崖下是层层巨浪,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水,一点也不比平日清闲静谧的庄园,它们狂暴地叫嚣着,如张开血盆大口的鬼魅,向华岫投来阵阵狞笑。若真掉下去,便是九死一生。
这时,一道身影像迅捷的麋鹿般跳过来,有些笨拙,也有些吃力,整个人扑在悬崖边,一把抓住了华岫的皓腕。
用力的五指,瞬间将女子白皙的皮肤压出道道印痕。
华岫激动得大声喊起来,双脚也开始摇摆,她一动,来人就更吃力了:“小——小姐,你别乱动啊!”
“宋夜痕,快拉我上去!快啊……”
名叫宋夜痕的少年浑身狼狈,气喘吁吁,他单手抓着华岫,另一只手扶着旁边似乎并不太稳固的石头。可是他原本已经很虚弱了,所以就算他倾尽了此刻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也仅仅是暂时将华岫拖着,使她不至于立刻坠下悬崖去。
华岫就像一道贴在岩石上的符,风一吹,飘飘荡荡的。
时间缓缓地过去。
两只手交握的力度似乎越来越轻,各自手心里冒出的汗,也让手指开始往不同的方向滑行。
华岫哭得双眼通红,因为过度的惊吓,越来越语无伦次,只能一再咿哇喊着:“宋夜痕,救我,拉我上去……你不要松手啊……”
宋夜痕额头上的青筋似要将皮肤挤破了,鼻尖渗出的汗,滴在华岫的额头,混着女子满脸惊恐的泪痕,纷纷被凶猛的海风吞噬。
宋夜痕不会松手。他知道,他不能松手。他还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问题没有找到答案,这个问题,或许只有眼前的女子才可以解答。他是为了这个问题而来,也可说,是为了她而来,他怎能够说放弃就放弃?
紧咬的嘴唇,已经渗出斑斑的血渍。
他太累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他好像已经听到了那双紧追着他们的脚步,那脚步充满愤怒,一步一步踏碎了满地的尘土。
他哀凄地看着华岫。
华岫只觉得自己脚下那些飞溅的海水泡沫就像张牙舞爪等着吞了她的怪兽。它们弄湿了她的绣鞋。
再湿了她的裙裾,然后一点一点蔓延,向上。
她再也不是平日里那个飞扬跋扈无法无天的千金小姐了,她是悬在虎口的羊,是砧板上的鱼肉,她望着宋夜痕,少年惊恐而专注的神情,仿佛黑暗里一盏温暖的橘光,照亮了她,她乞怜地看着。
她的身体仿佛在加重,无论她怎样挣扎,却无法在光滑的岩石边缘找到一寸可以借力的地方,反倒是越来越沉,沉得好像灌了铅。这时,她听见宋夜痕一字一字地吃力地问她:“小姐,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问题比救命更重要?还是宋夜痕已经知道自己支撑不住,想要放弃她了?华岫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些,但又忍不住哭得更声嘶力竭:“宋夜痕,你要是带我平安回到完颜府,我给你金山银山!”
“升你做大管家!”
“不,嫁给你都行!”
“宋夜痕,你不要松手啊!”
华岫咿咿哇哇的声音几乎响彻整条海岸线,宋夜痕于虚弱惊恐之中又现出几分无奈,他正打算开口,突然感到后背有一片阴影覆盖上来,他心知不好,扭头一看,敖昆手里还拿了一把银亮的斧头,面带得意的邪笑,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
宋夜痕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左手扶着的那块岩石猛地晃了晃,像弹珠似的飞起来。他的身子随着向前一耸,便被那股失衡的力道打乱,被华岫拖着飞出了悬崖。
坠落。
耳边都是滚滚的浪涛。
掩盖了两个人惊恐的呼喊。
宋夜痕想起自己入完颜府的初衷,他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可如今却竟要随着那未了的心愿葬身在茫茫大海?
脑海中,浮现出一抹红色的倩影。
美目巧笑,舞步轻盈。
若月中的仙子,这一生,看了一眼就时刻铭记。
坠崖的瞬间,海沫似云,风声如雾,华岫觉得自己飘飘荡荡,已不知身在何方。迷糊间她似乎也看到了一抹红色的倩影,于夕阳的金光之中望着她,带着仇恨与嘲笑。她咬紧了牙关,闭上眼睛。
一个海浪铺卷而来,将他们彻底吞没。
而往事,渐次浮现。
第二章 但伤知音稀
完颜府的修建,倒不是中规中矩的。
若传统的院子,四四方方,一进连着一进,一环扣着一环,很是讲究。但完颜府迂回曲折,布局随意而分散,就仿佛是一座人工的花园,东边一个小院,西边一座楼阁,分配给不同的人住着,或是主子,或是下人,极为别致。
最外围那高耸的红墙,便将这些分散着的小院们紧紧地包裹着,还有假山园林、草地荷塘,相映成趣,几乎可以开放出来供游人玩赏了。若是生人进来,往往以为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但转瞬却柳暗花明了。
京城之中,便数完颜府的大宅精巧趣致,旁的人,即便也是富贵人家,却无法相比,只好感叹自己的家中少了那样一位贤内助——完颜夫人精于园林策划、蕙质兰心的美名也便传开了。
华岫想起已故的娘亲,心中有一阵温暖,却也伤感。这一座座的小院,一间间楼阁,甚至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都是母亲当年的心血,而那些相关的名字,也是母亲费尽了心思想出来的。
华岫自己住的院子,便叫红绡楼。因以红色为主要的布局颜色,无论是廊柱横梁,还是屋顶的琉璃瓦,色系统一,明媚鲜艳,是完颜府中最醒目的一处。而听风园里住着府内的三位管家,浣溪院则住着华岫的嫂嫂,便是完颜府的少夫人顾氏,阅草堂则是完颜老爷与夫人的起居之所,亦是府中最大的一座院子。另外还有疏梅阁、琳琅榭、解风院、善临院等等,各自都有其不同的分派与用途。
而此刻,华岫抬头,赫然看到自己面前这座小小的院落,在进门处挂着漆黑油亮的匾,上面写——绮香阁。
华岫冷冷地哼了一声。径自推门进去。
清幽的乐音还在继续。
绮香阁原本不叫绮香阁。而是叫绮幽阁。可是自从这园子里的主人到来以后,偏硬生生地将幽字改成了香字。
绮幽素雅。
绮香,却多了几分俗艳。为此华岫没有少嘲笑过,也骂过闹过,但最后都无济于事,父亲说锦儿身世可怜,是半个自家人,也是半个外来客,对她应该多加照顾,华岫你这当表姐的也要忍让,给锦儿多些关怀,使她多些展露笑颜才好。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她要改,随她的意便是,我想你母亲也是慈善和蔼之人,她若泉下有知,少不得也是要点头的。
完颜松所说的锦儿,便是如今绮香阁里住着的人。
府里上上下下,都称她表小姐。
她叫玉香锦。
是华岫的舅父的女儿。
华岫的母亲自从嫁给了完颜松,同家中仅有的弟弟之间的往来也疏远了,华岫只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舅父一家曾来过京城,她的表妹香锦玲珑娇俏,一张薄唇,衬得粉嫩的脸蛋格外可人。她们一起在荷塘边上看锦鲤,也不知怎的,香锦脚底打滑,落进了池子里,她们都不会游泳,一个在岸边,一个在水里,都吓得失了魂,后来是路过的护院看见了,赶忙跳进荷塘里把香锦捞了上来。
香锦一直哭个不停,浑身直打哆嗦,大夫来瞧过,说是无碍,只不过受了惊吓,要多服宁神定惊的药。
华岫看香锦可怜,便把自己当时最心爱的一条画裙送给她,又陪她同吃同睡,说故事讲笑话,家中所有可以拿出来哄她的东西都用遍了,花了好些天的时间,才将她失掉的魂给拉回来。
京城在南,玉家在北,那一别就是七八年,年年只靠一两封家书传递音讯。
直到华岫的母亲病逝那年,华岫才又看到了舅父,舅父是只身一人前来的,舅母和香锦据说都是身子弱,经不得舟车劳顿,舅父只在母亲的棺木前默默地站了一阵,后来整个治丧的过程,华岫都没有见他流过一滴眼泪。
血浓于水,这个词让华岫觉得寒心。
再后来便是两年前,舅父舅母因为一场瘟疫辞世,留下香锦孤苦伶仃,香锦便来京城投靠姑丈,与她同来的,还有她在家乡的表兄,也是孤儿,叫做贺晴渊,便是如今完颜府的二管家。
完颜松顾念夫人,收留了香锦和贺晴渊,贺晴渊是精明圆滑之人,倒是将完颜府内里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两年从未出过任何岔子,可香锦却仿佛跟华岫贴错了门神,两个人之间矛盾不断,仅有的一点姊妹之情,到此时已荡然无存。
谁都知道,二小姐和表小姐是不能碰到一起的,她们碰到一起,说不上几句,话里都带着刺,甚至越说火药味越重,到最后往往是表小姐哭得一塌糊涂,完颜二小姐则是叉腰跺脚的,怒发冲冠。
战火所波及之处,遭殃的还有那些无辜的下人。
她们之间最初的矛盾,便是从绮香阁更名开始的。原来的绮幽阁,是华岫的母亲阅读、绘图,搜集灵感之地,便类似于她自己的书房。其景色旖旎,典雅幽静,母亲极之喜爱,华岫也常去玩耍。
后来母亲病逝,绮幽阁便空了下来。
知道香锦前来投靠,完颜松左思右想,府中空缺的,暂时惟有绮幽阁,虽然也有些舍不得,但只能安排给她。殊不知她甫一看到绮幽阁三个字,便皱了眉头道:“姑丈,我生来便有些怪癖,不知可说否?”
完颜松道:“锦儿但讲无妨。”
“我素不喜幽字,看见自己不甚喜爱的东西,便会哀伤沉闷,终日郁郁难安,若姑丈可以给我安排另一处住所便甚好,若不能,可否将中间这幽字换掉?”
完颜松微略一惊,没想到香锦初来乍到,竟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但他见她可怜,一双杏眼天真柔弱,似有惊怕,他体恤她痛失双亲、寄人篱下的心情,也顾念亡妻,因而答应了改字,绮香阁便是那样来的。
事后华岫得知此事,坚决不同意,一边也责怪父亲没能保全母亲的心血,完颜松便说了一番劝慰的话,要华岫对香锦多些关爱和忍让。可华岫性子倔,不肯服输,转天便又将绮幽阁原来的那块匾拿出来,带了紫琳和三五个下人一起,硬生生要把绮香阁的新匾替换下来。
香锦自然不同意,但她却不似华岫,卷袖叉腰,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拉大了嗓门说谁敢动我娘亲的东西。她只是哭,站在门口哭,站在匾额底下哭,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哭得跟着华岫的那一帮下人都为之难受,反过来劝华岫罢手。
后来事情惊动了完颜松,完颜松大抵是觉得华岫太不顾及他的面子,他明明应允了的事情,华岫却要跟他唱对台,他便判了此事由香锦获胜,要华岫再不得提更名之事,华岫是吃了败仗了,但跟香锦之间的嫌隙也便生成。仿佛就应了人言常说的,一山不能藏二虎,华岫和香锦之间,明争暗斗,风波不断。
此时,香锦穿了一身瓷白色衣裳,坐在院中的梅树下,衣裳用银色镶边,只薄薄一层,搭着斜肩,自成一派娇媚。花笼裙覆着细腿,在琴案下铺开,依稀可见膝盖弯曲处那突兀的棱角,她是极瘦的,瘦得好像风一吹便倒。
阔袖里伸出的两条藕臂,微微起伏,与十指同舞。她似是极沉醉,并未注意到华岫的进入,时而低首,时而敛眉,缕缕愁意,都随着乐音散发。右手腕上一串琥珀的圆珠笼着,低沉却莹亮的色泽,越发衬得她肌白如瓷,也越发衬出她的纤细哀伤。
丫鬟翠莹在旁边站着,怀里还抱着一件藕荷色的大氅,她先看到华岫和紫琳进来,便低身对香锦耳语了两句,香锦便停了弹琴的动作,站起身来,让翠莹替自己披上大氅,才慢悠悠向华岫走来,柔声唤道:“华岫表姐——”
华岫懒得客套,径直问:“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曲子?”
香锦笑了笑,道:“表姐莫不是没有听出,这便是绿艳红衣曲吧?此前府里的舞姬,叫什么名字来着——”她顿了顿,丫鬟翠莹立刻低声提醒:“洛云翩。”她才又接着对华岫道:“嗯,是洛云翩,她自编自舞,这绿艳红衣曲倒是迷倒了不少的人,我素来喜爱那曲调,只是觉得太欢快了些,如今她不在了,我便将调子做了些修改,不知表姐觉得,我改得好还是不好?可否给我些意见呢?”
华岫心中不悦,心想,不就是懂一点音律吗,竟至于如此嚣张,嘴角微微扬起,笑道:“绿艳红衣曲之美,便在于它喜庆华丽的节奏,表妹这样一改,反倒失了它的美感,莫不是东施效颦,不伦不类呢?”
香锦嘴角一挑,道:“我本以为表姐只懂得钻研那些稀奇古怪的秘术,却不知几时也懂起音律来了?”说着,瞟了一眼身旁的翠莹,再道,“上回在家宴上,也不知是谁在问,变宫在哪里,好玩不好玩呢?”一面掩着嘴偷笑起来。
变宫是音律名词,乃是羽音与宫音之间的乐音,可是华岫却在大庭广众之下问紫琳,变宫在哪里,在京城吗,那是哪位王宫显赫住的宫殿呢,我怎么没听过,结果那问话也不知被谁听了去,当了笑话传,华岫又被完颜松好一顿教育,如今香锦再提,华岫气得慌,可是也不知如何反驳,只能威胁她:“你若再提此事,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香锦故作委屈:“不提便不提吧,表姐何必如此绝情?但不知,那舞姬洛云翩,我又可不可以提呢?”
华岫心中更恼,但说起洛云翩,却反倒不好发作,只能强忍着,道:“你提不提她,关我何事?”
香锦似笑似叹,道:“我本是极喜爱看她跳舞的。这府里上下,我想也没人不喜爱她的舞蹈吧,可她却偏偏离开了。也不知究竟去了哪里,真是可惜。”这话在华岫听来颇为刺耳,立刻反驳道:“我早说过,她要走要留,我是拦不住的,你无须故意在我面前提她,她逃出我完颜府,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香锦啧啧摇头:“喏喏喏,表姐也说了,是逃,这逃之一字,牵连甚广呢!说到底,她为何要逃?还不是怕了表姐你对她一再相逼,今日你到我绮香阁来,不也是因为不乐意听到我弹她的曲子,想要来警告我的吗?但表姐应当知道,我跟你一样,都是倔强之人。”
话说得决绝,丝毫也不留情面,华岫自然更是恼怒,索性大袖一挥,推倒了案上的古琴,只听噼啪一声,琴落在地上,断了弦,琴身也裂了,香锦先是被吓了一跳,再低头一看,自己心爱的古琴变成那副模样,眼眶一红,又要哭了。
翠莹急忙扶着她,安慰道:“表小姐,琴坏了可以再买,您这些天本就有些咳嗽,仔细怄坏了身子。”
翠莹想做和事佬,她本是以前在浣溪院当差的丫鬟,是当时的三管家倪泰将她安排到绮香阁来伺候香锦,华岫本觉得这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更别说翠莹这样一个大活人了,所以,她听翠莹说这几句话,颇有些维护香锦的意思,便仿佛觉得她背叛了自己这个大主子,胳膊肘向外拐,她恨恨地瞪了翠莹一眼,瞪得翠莹心里发怵,立刻噤若寒蝉,香锦见状,眼泪立刻涌出了眶子。
“表姐不喜欢,我日后不再弹绿艳红衣曲,也不再提洛云翩就是。”香锦哭哭啼啼道,“只是莫要为难下人,翠莹也是关心我。”
华岫受不得香锦虚伪的那一套,还想要发作,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破响。好像是谁打翻了花盆。在场的四个人同时循声看去,只见月洞门处,站着一个蓝衣的少年。因为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所以难免有些慌张错愕。
“好大的胆子,主子说话,你竟敢偷听!”华岫一撅嘴,一挑眉,立刻便摆出一副盛怒的样子。
可是,转瞬功夫,她却怔住了。
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当少年微微向前挪动脚步,五官身形,清晰地映入眼帘。她们都怔住了。这世间怎有如此俊朗不凡之人?
要有,也应该是在画里面吧?
他的轮廓,四肢、腰身、双肩、面颊,甚至细微到每一根发丝的弧度,都那么无可挑剔,美轮美奂。有刀削斧砍的刚毅,也不乏道骨仙风的潇洒。他整个人,就像是精良的画师用尽毕生的心血,全情投入,细细勾画,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即便他只是穿着普通的衣衫,没有任何华美的点缀,但那衣衫却因他而增色,胜过了世间任何一种名贵。
他的脚步微微迈开,满园冬色,顿时像受到了他的光华的笼罩,倏地为之一亮,梅花更艳,松柏亦是更苍翠挺拔,就连头顶那些恹恹欲睡的云朵,也振作了精神,朗朗地飘着,送来暖风和煦。
他徐徐作揖,道:“小姐,表小姐,在下是府上新来的管家,宋夜痕。”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湛然若神。
华岫便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得那叫做宋夜痕的少年颇有些尴尬,只将拳头轻握叠在嘴边,干咳了几声,华岫才缓过了神,侧眼看去,自己身旁的香锦更是面颊绯红,美目流盼生光,她不由得暗自发笑。
正了正色,华岫道:“原来你便是新来的管家。可是,纵然是管家,在主子面前,也是下人,你懂不懂我完颜府的规矩?”宋夜痕作揖:“我是循着方才那优美的琴声而来的,却不想打扰了两位小姐的谈话,实在抱歉。”
“不打紧——”华岫还想斥责,香锦却抢了先,说了一声不打紧,便低头黯然道,“索性我与表姐也没几句好说的。”眼中刚收住的泪痕依稀还在,闪闪烁烁,越是强撑着,便越是惹怜。
那话语中下逐客令的意思已然明显,华岫看宋夜痕在场,心知有些话大抵也不好再多讲,便拂了拂袖,忿然道:“紫琳,我们走!”
紫琳应了一声,跟着华岫离开了绮香阁。
香锦站在院子里,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渐渐地将目光收在宋夜痕身上,勉强一笑,拿衣袖拭了拭泪痕,道:“香锦初识音律,方才只是胡乱地弹奏,让三管家见笑了。”宋夜痕潇洒地笑了笑,摇头道:“若是初识,表小姐便真是在音律方面有极高的天赋了。”
一句夸赞,说得香锦心猿意马,但低头看到那摔烂的琴,愁色又堆上脸:“知音难觅。可惜这琴却不能再弹,无法酬谢三管家方才那句谬赞了。”
宋夜痕摆手,朗笑道:“前些日子我见顾琴坊里有一面上等的桐木琴,是以冰蚕丝做弦的。名字也极好听,叫做稀音。索性我明日也要到集市去,便买来相赠表小姐,您可不必再伤心了。”
香锦心中一动,吟念道:“稀音稀音,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好一个稀音琴。”转而却叹:“我与三管家萍水相逢,如此盛情,恐难接受。”虽然是羞怯地拒绝,但旁人却不知那一刻香锦心中的欢喜。
那是第一次,有男子为她的哭泣而动容。
而且,是那样俊美的男子。
他笑一笑,仿佛整个严冬的寒冷都过去了,笼罩着的,只剩下晴天艳阳。心中如有万马奔腾,也如溪流婉转,润入心田。虽然嘴上说难以接受,可仿佛周围充斥着的都是另一个声音,是期盼的、雀跃的声音。
哪知道欢喜尚未品尝得尽兴,转瞬却凋零了。
香锦那么一说,宋夜痕也不再多加坚持,仿佛是顺了她的意,不再强求她接受自己的好意,彼此又客套地对接了几句,宋夜痕便道:“我刚来府中,还有些事情尚未办妥,便就告辞了。”
行色匆匆,惹得香锦好一阵唏嘘。
我为何要拒绝他?
那不过是一把琴而已。
但那又真的仅仅是一把琴而已吗?
香锦为此茶饭不思,终日都有些郁郁,可是却没想到,第二日宋夜痕又来了绮香阁,怀里抱着的,正是他说的那面稀音琴。
桐木还散发着阵阵幽香,冰蚕丝的弦,细致柔韧,轻轻一拨,犹如流水漾过指尖。那惬意的感觉,便一直传进心底。美人笑靥如花。喜悦之情已是抑制不住。但似乎又怕泄漏了什么,连忙挥手让翠莹过来:“不知这琴花了多少银子,你赶紧拿给三管家。”
翠莹尴尬地站着,心道,三管家既然有心赠琴,就是决计不会要表小姐的银两的,表小姐心思玲珑,岂会不知这道理,此刻却作势要自己给三管家银两,是不是虚假了点?她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举动,反倒让自己这个当奴婢的不知道如何自处。
宋夜痕道:“既是稀音,便一定要赠予懂得欣赏之人,我想表小姐定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因而以此琴相赠,除此以外,并无任何旁的意思。但若表小姐与我计算银两,反倒是让我觉得我有谄媚讨好之嫌,而表小姐似也有要与我划清楚河汉界之意了。”
这番话说得讨巧,香锦便不再坚持,强压着心中的喜悦,将稀音琴收下,纤纤玉指抚过琴弦,便仿佛抚过自己柔嫩的心弦,心事满溢,微醺如醉。
宋夜痕淡然一笑,道:“若表小姐真想谢我,可否再为我弹奏上回在园中所奏的那首曲子?”
“绿艳红衣曲?”香锦笑微微地看着宋夜痕。
宋夜痕眉心微微有些收敛,点了点头。香锦便盈盈地在琴案前坐下,双手放上,做一个起势,拨动了琴弦。
婉转的乐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算不得非常熟练。但声声调调,徘徊在耳。宋夜痕只端正地站着,负着手,听着,眉宇间的和悦已经不见,仿佛有心事般,陷进了曲调间。但却都收敛着,尽量少些表露。香锦时不时地偷眼看他,只觉得他沉稳安然,仿如神明。
因了初次见面不大不小的一点冲突,华岫对宋夜痕颇为不满,若听见府里的人对他有赞美之词,便总要说些反对的话。后来想来想去,总是想找宋夜痕的茬,索性派了人暗中调查他的身世背景。
宋夜痕并非京城本地人士,他的家乡在流苍国北面的风荫。他在风荫时,曾是替绸缎庄做掌柜的,聪明机智,很得老板赏识。可那绸缎庄却生意不济倒闭了,宋夜痕孤身一人,索性离开风荫,来京城谋生。
来完颜府做管家,是他在京城谋得的第一份职务。
他的背景,干净得像白纸一张,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华岫查来查去,只觉得无趣,最后惟有罢手。
但华岫调查宋夜痕之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完颜松耳朵里,完颜松知道后对华岫又是一番训斥:“你当真以为为父年迈昏花,不懂用人之道了吗?我请得他入府来,便早已经将他调查得透彻,无须你再花心思,事情若传出去,人家又会说我完颜松不懂如何管教自家的女儿,任由她总是做一些身为女子不应当做的事情!”
华岫受了那番训斥,心中郁闷,那日却看香锦在荷塘边抚弄着她的稀音琴,而宋夜痕便在一旁惬意地听着,微风习习,彼此笑容缱绻淡雅,同华岫自己的愁眉苦脸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甚至有点似是郎情妾意、神仙眷侣了。
华岫觉着刺眼,便要过去,紫琳却拉着她:“小姐,若是又伤了和气,老爷免不得还要责骂,倒不如避开的好?”紫琳说罢,华岫怔了怔,又看看不远处的两人,那眉目传情旁若无人,她嘴上冷哼一声,一拂袖,便悻悻地走了。
再过了两三日,华岫在月翁亭里摆了一桌酒,十二道四方名菜,红绿蓝紫,交错镶嵌,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华丽的拼盘。正中一只青铜的酒壶,线条婀娜,亭亭地立着。华岫便懒洋洋地倚在桌边,漫不经心低头拨弄着指尖的蔻丹。
路过的丫鬟家丁们不明就里,纷纷猜测着这位刁钻的小姐不知又在玩什么把戏,有眼尖的看到紫琳从小路过来,急忙跳上去一把抓了她,问道:“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呢?”紫琳道:“小姐要宴请三管家!”
小姐宴请三管家?
这话一出,立刻就像生了翅膀似的,瞬间飞散开了。紫琳款步走入月翁亭,对华岫道:“已经跟三管家说了,他答应随后便来。”
“好得很!”华岫从石凳上跳起来,摩拳擦掌,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借以舒展,没过一会儿宋夜痕真的来了。远远地,只见一名男子穿着藏蓝的衣裳,身形修长挺拔如青松,一步一步,款款翩翩。
阴冷的晚冬,四周灰暗萧条,他却仿如提早到来的春风,一举手一投足,都带来和煦温暖,暗香浮动。
华岫又有点走神了,还是紫琳在旁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提醒:“小姐,三管家来了。”华岫如梦初醒,宋夜痕已到了近前,优雅地一拜,道:“见过小姐。”华岫轻轻地哼一声:“今日算你还有些礼貌。”
紫琳弯腰:“三管家请坐。”
宋夜痕规规矩矩地谢过,等华岫坐了他才慢慢地坐下来,显然还有些忐忑,疑惑地望着华岫,道:“没想到小姐竟然备了这样丰盛的酒菜,夜痕实在惶恐。”华岫微微一笑,向紫琳递了个眼色,紫琳便替他们各自斟了满满一杯。
华岫道:“我可不是真的约你来享受海味山珍的!”
宋夜痕愕然:“那这是……”
“本小姐要跟你斗酒!输了的,便要受惩罚!要按照赢家说的去做,你敢是不敢?”华岫挑眉,似胜券在握的样子。宋夜痕微怔,但旋即低眉苦笑,道:“若是斗酒,小姐就是必胜无疑了。”
“为何?”
“因为我从不饮酒。”
“我不信。”
宋夜痕道:“我曾经试过喝了一口酒便醉倒在地,大睡三日三夜不醒,还因为那样误了回乡的船期,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自那以后我便立誓,再也不沾酒气。”华岫撅着嘴看宋夜痕,自然不愿意如此轻易就放过他:“若是我非要你喝呢?”
宋夜痕昂首挺胸,道:“做完颜府的管家,职责似乎并不包括与小姐斗酒吧?”
“你……”华岫看宋夜痕那副宁死也不摧眉折腰的姿态,既怒且无奈,想了想,转而一笑,道,“不喝便不喝吧,唉,可惜了我千方百计地想要灌醉你,好令你出丑,这如意算盘看来是落空了。”
华岫说的都是实话。她本来还偷偷地将一种药粉擦在宋夜痕的那只酒杯边缘,药粉与酒混合,喝下肚,哪怕酒量再好的人也会醉,而且醉了以后他便像傀儡一般,再难堪的事,只要有人吩咐他,他都会欢欢喜喜地照做。
但如今宋夜痕不肯喝酒,华岫的恶作剧似乎泡汤了?
华岫面有愠恼,好像吃了败仗一样,无精打采的,可是紫琳却看到了她眼底偷偷藏着的一抹狡猾。
她又岂会真的轻易便让宋夜痕过了关?
这时,亭外传来窃窃的私语声,倒是有好些个看热闹的丫鬟过来了,明媚的眼神,都是冲着三管家而去的。宋夜痕略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却正好看到逶迤的小径旁还站了一人。
是香锦。
也不知她多会便在那里站着了,一双美目,顾盼生姿。宋夜痕便对她抱以轻微点头的笑意,她也回应过来,一来一往,逃不过华岫的眼睛,她轻蔑地睨了宋夜痕一眼,对于自己脑海中已经成形的计划,更是迫不及待了。
第三章 月上柳梢头
“既然不能斗酒,那便斗智。我出问题,你来答,你若都答出来,那我便服输,任由你处置,倘使你答不出来——”华岫得意地看了看月翁亭外围观的群众,扬眉道,“那你便要任由我差遣,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宋夜痕英俊的面容之上笑意浅浅,仿若胸有成竹。索性他也正是闲着,如果不答应华岫的要求,把她惹恼了,倒让她觉得他眼里放不下这个主子,况且早就听说这位刁蛮千金虽然识字,腹内的墨水实在有限,她能有什么考题是难得住自己的?
宋夜痕作揖道:“小姐,请——”
这便是应承了。可华岫却不着急,坐下来拿了碗筷,道:“先吃些东西,可别浪费了我这一桌好菜!”
宋夜痕总归是有些尴尬,手里拿了筷子,却迟迟不敢落进盘子里。只看着华岫吃得津津有味,表情也夸张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几辈子没吃过那样的珍馐佳肴了。一边吃,一边含糊地指挥宋夜痕:“你倒是起筷啊,别傻坐着,你一个小管家,哪来的机会吃到如此美味?”
宋夜痕还是尴尬地坐着。
华岫索性吩咐紫琳:“你去给三管家夹菜。”紫琳应了一声,宋夜痕急忙推辞,可那紫琳动作利索,宋夜痕话没说完,一片白嫩鲜亮的清蒸鲈鱼已经到了碗里。他只好礼貌地谢过,低头吃了,又是几颗虾球滚进了碗里。
一声接一声的谢谢,宋夜痕越说越惶恐,嘴里嚼着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怜了旁边看着的人心痒痒,对三管家受到的待遇羡慕不已。
少顷,华岫搁了筷子,擦擦嘴,仿佛是吃得很陶醉了,便笑盈盈地站起来,道:“三管家,我们可以开始了。”
宋夜痕亦起身:“小姐请出题?”
华岫杏眼微醺,道:“我来问你,哪个门派的教徒不会撒谎?”
“啊?”宋夜痕惊愕地瞪着眼睛,他还以为华岫会要他对对子,又或者猜字谜,不管怎样至少是稍有文化含量的题,可她却竟然走偏路,很显然是想故意为难他。转念一想,这样子的题目,或许是更符合这位刁蛮千金的水准吧。宋夜痕又忍俊不禁地摇起头来。华岫催促道:“答不出来,你可就输了。”
宋夜痕想了想,道:“全真教!全——真嘛!”
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扑哧扑哧偷笑起来。一笑他们的小姐竟然出了这样无聊的题目,二笑三管家却还能与她对接得上。
华岫自然不服气,再问:“玉兔为何要随嫦娥奔月?”
宋夜痕怡然自得,道:“因为嫦娥生了一双‘萝卜腿’!”
“哈哈!”就连在旁的紫琳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结果被华岫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紫琳吐了吐舌头,低下头,听华岫第三问:“一个四脚朝天,一个四脚朝地,一个愉悦兴奋,一个痛苦挣扎,你说,它们这是在做什么?”
……
宋夜痕的表情一僵,仿佛是遇到难题了,半晌也说不出话。看热闹的家丁里面有一个年纪不大不小的孩子,已经按捺不住,嚷嚷起来:“哎呀,小姐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华岫却得意,看着宋夜痕,道:“答不出来了吧?”
紫琳暗暗地扯了扯华岫的衣裳:“小姐,这个问题跳过,别问了吧。”
华岫不饶:“他答不出来,便是输了,我为何不能问?”
“因为——”紫琳支吾道,“因为这个问题太邪恶了,容易让人起误会。”华岫撅着嘴,满不在乎:“能有什么误会,你……”话没说完,脑子里闪过一星半点的画面,再看宋夜痕窘迫得只剩一脸干笑,她气得直跺脚,挥了挥袖道:“你们这些人,思想如此不正派,我这明明说的是猫捉老鼠!”
“哦!”看热闹的人恍然大悟,纷纷接茬,“可不正是猫捉老鼠吗,还能有什么?”丫鬟使劲地揪着刚才那嚷嚷的小孩:“作死了你,没正经的,是你爹带你去怡红院喝花酒把你给教坏了吧!”
华岫越想越尴尬,摆手道:“这个问题不算,宋夜痕,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宋夜痕暗自舒了一口气:“小姐请再出题。”话音刚落,突然觉得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仿佛都分开了两个,但他眨了眨眼,再看,一切却又恢复如常。
华岫注意到宋夜痕表情的变化,眉目间的狡黠似是迫不及待要倾散出来了,她故作漫不经心,道:“什么东西有三个脑袋六双手,一根尾巴七条腿,走路还会呱呱叫?”
“是——”宋夜痕只说了一个字,却竟然感到喉咙里火辣辣的,头晕目眩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努力地张了张嘴,但发不出声音,脑子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无法运转,他暗暗扶着石桌,五指紧紧扣着桌沿,手心里冒出密密的汗。
“是什么?你倒是答呀?”华岫斜觑着。
转瞬之间,宋夜痕眼中仅余的一点光彩似斜阳殒落,深邃的星眸,仿佛变成乌黑幽深的寒潭。
他怔怔地站着,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动作。
华岫心知,这是她的药粉起效了。她这番铁了心要作弄宋夜痕,早已是做了多重准备,纵然斗酒不成,那满桌的菜肴,也是被做过手脚的。菜肴里早混入了可以使人思维迟滞的药粉,华岫自己事前服了解药,不会受药粉的影响,但宋夜痕毫不防备,中了计,答不出问题,自然是输了。
大庭广众的,宋夜痕丢了面子,华岫也长了面子,她心满意足,得意洋洋。眼角余光瞟到了一直站在人群里的香锦,便似无还有地投去一抹挑衅的炫耀。
紫琳在旁帮腔:“三管家既然答不出,就请小姐公布谜底吧?”
华岫向紫琳使了个眼色,转过身,朗声道:“这世间当然不会有三头六臂的东西了,所以答案便是——怪物!”说完,哈哈大笑乐得直拍手。全场却鸦雀无声。有人打了个哆嗦,嘟囔着:“这算哪门子的考题,分明就是个笑话!还是个无聊的笑话。”
华岫不理,只转过身来指着宋夜痕,道:“你输了,按照规矩,你要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宋夜痕痴痴呆呆地望着华岫,仿佛是默认。华岫屈着食指去揉太阳穴,喃喃道:“我想想——怎么惩罚你才好呢?唔……就罚你……脱光衣服绕完颜府跑一圈!”
语出,全场皆惊!
后来的丫鬟们议论起当时的情形,还津津乐道地说咱家小姐其实就是处心积虑,她早就想看三管家光着身子的模样了。也有人娇羞地回应,其实我也想看的,小姐那么一说,我的心肝便怦怦直跳。
可惜大家美好的愿望都落了空。就在宋夜痕浑浑噩噩,准备解开自己的衣衫时,回廊那边突然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大管家周礼。
一个是华岫的父亲完颜松。
只见完颜松黑沉着脸,怒不可遏地盯着华岫,训斥道:“这是什么荒唐的比试?难不成你要是输了,你也要脱光衣服在这府里跑一圈?”
华岫噤若寒蝉。
虽然她平日里总是任性刁蛮,鬼点子一大堆,又时常闯祸,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她也怕完颜松严肃起来的样子。她不敢吭声,时不时瞟着宋夜痕,生怕完颜松发现他吃了自己的药粉。
幸亏完颜松一门心思只训斥华岫,并未太留意宋夜痕。那时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慌慌忙忙地散了,完颜松训斥了一阵,也离开了月翁亭。华岫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不由得喜滋滋地松了一口气。
无意间瞥到亭外的小径,那株梅树下,香锦还端端地站着。
华岫眉眼一挑,走过去道:“人家都走了你还赖着,你是故意要看我被爹训斥吗?”香锦微微垂首:“香锦岂是表姐说的那样人?”
“哼,我看你就是!”华岫嘟囔着,又指了指亭子里的宋夜痕,道,“反正你喜欢他,那个傻瓜就交给你了。紫琳,我们走!”
“是。”
话音落,嚣张的袖角便从香锦面前拂过,就像薄薄的一片利刃,割过她的睫羽,她双目一垂,默不作声。只看着地上华岫和紫琳的影子,离开了她双脚所在之处。她缓缓地回身,一双秀目之中,竟似泛起了凶光。
片刻。香锦步入月翁亭,宋夜痕看见她,眼里却没有半点波澜,仿如看一个路人,甚至是空气般的透明人。香锦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别人纵然不知,但聪颖如她,又怎会猜不到华岫在酒菜里做了手脚?
她轻轻地牵起宋夜痕的衣袖,微微一笑,柔声道:“三管家,你带你回房去歇息,表姐的那些药粉,药力浅得很,你喝点水,歇一歇便好了。”
宋夜痕不做声,只由得香锦牵着他的衣袖,随她慢慢地步出了月翁亭。彼时严冬已到了末梢,寒冷之中,透着些微酥软的春意。
红梅凋落,风一吹,簌簌的花瓣便落了满身。
华岫被罚禁足,一个月之期刚满,她便迫不及待出了府。她带紫琳去绸缎庄挑了几匹新送来的布料,预备做春季的新衣裳。从绸缎庄回来,兴高采烈的,正琢磨着哪匹布可以做什么款式的上衣或下裳,完颜松却过来了。
“华岫!”完颜松喊道,“你等等,爹有话跟你说。”
华岫让紫琳和丫鬟将布料送回房去,自己蹦蹦跳跳蹿到完颜松面前:“爹,我这几天可是乖得很,一点祸事也没闯。”完颜松无奈地笑了笑:“难道爹真有那么凶,一叫你就让你心里发虚?还是你自己真的惹是生非,太不听话呢?”
华岫吐了吐舌头:“哪有,像爹您这样,有我这么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女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你啊——”完颜松摇头道,“你要是真像个女儿家,爹也就放心多了。如今你娘不在了,爹忙于生意,无暇照顾你,便想着替你找一户合适的人家,好好地相夫教子,走你应走的路。你年纪也不小了。”
华岫听完颜松这么说,故意打了个呵欠,道:“爹,不是跟您说了吗,那个孙什么的,金鱼眼蛤蟆肚,五短身材,兼且还有点娘娘腔,倒贴我也不要。”完颜松本想说,现在是你倒贴人家也不要了,但还是忍着,只对华岫说:“不提孙家的公子了,最近爹倒是替你物色到另一个人选。”
“什么嘛?”华岫嘟囔着,很不乐意。
完颜松道:“是工部尚书卓询的独子,卓玉辰。听闻此少年出落得一表人才,也饱读诗书,是踏实上进且谦恭孝顺之人,不仅温柔浪漫,又无不良之恶习,你定然会喜欢。”华岫看着父亲一脸陶醉的样子,忍不住窃笑——爹要是喜欢何不自己娶了回来——这话在舌尖上转了转,终究还是没敢说出来。
完颜松再道:“我与卓尚书已经约定,三日后城东花灯会,让你和卓少爷一同游玩,你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故意给人家难堪了。到时候,我让三管家陪着你去。”
什么?宋夜痕?华岫的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她知道,自从有了与孙家公子的第一场相亲,她便很难逃过父亲接二连三的安排了,爹如今已是铁了心要将这头疼的女儿嫁出去,基本上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反抗的余地。
但这会儿完颜松竟然说要宋夜痕陪她去花灯会?她心知,父亲是想要宋夜痕监视着她,别让她再故意弄出什么乱子。可她不服气的却是,为什么偏偏就是宋夜痕?他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想想便觉得讨厌,这下可好,被讨厌的人监视着,岂不是长对方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吗?
“爹……”华岫还想反驳,大管家周礼刚好过来,行色匆匆的,一看便是专程来找完颜松。完颜松摆了摆手,对华岫道:“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情我与卓尚书已经定下,你乐意也得去,不乐意还得去。你回房吧,我与大管家还有事商议。”
说罢,便随周礼一起往前厅去了。
华岫撅着嘴,恹恹地在回廊上站了许久,站到紫琳过来喊她,说买回来的布料都搁在房间里了,丫鬟们还在等着小姐的吩咐,看应该如何处理。华岫进了屋,再看之前自己爱不释手的那些绸缎们,这会儿却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再鲜艳的颜色,也变得灰蒙蒙的。
花灯会设在城南的拙景园。据说届时不但有千种款式各异的花灯,点缀着那堪比御花园般富贵典雅的庭院,还有这京城里许多新奇的玩意,都会聚在拙景园里,如百花争艳,热闹非常。
同时朝廷也专门设了戏台,连番精彩的歌舞表演,更是璀璨夺目。
总而言之,有关这场花灯会的各种传言,近日来喧嚣尘上,百姓们津津乐道,都十分期待。
原本如此热闹的场面也是华岫的心头好。用紫琳的话说,便是好吃好玩好看,甚至好戏弄的,统统都聚到了一处,小姐就算踩了谁的脚,拔了谁的胡子,往人堆里一钻,保管可以溜得连个影都没有,如此大好盛事,岂能不欢喜?
华岫却是真的不欢喜。
再有两三个时辰便是花灯会,也是跟那卓家少爷见面的时候了。完颜松特地差了人过来叮嘱,要华岫早做准备,包括梳什么髻,穿什么衫,甚至擦哪样颜色的胭脂,都必须谨慎,说那卓少爷是朝廷命官的子弟,不仅富贵,也见过世面,绝非普通人家可比,要华岫切记不可失礼于人前。
华岫看着紫琳两手捧着满满一托盘的胭脂,冷淡地摆了摆手,道:“不要不要,想到那个宋夜痕我就倒胃口,擦什么胭脂,抹什么粉呢?索性素面去,吓死一个算一个!”紫琳淬道:“小姐这是撒的哪门子的气,好歹这相亲也是大事,三管家也不过就是个陪客,小姐只把他当成跟紫琳一样的丫鬟下人,不搭理便是了。”
“可我到底不服气,他凭什么替爹来管我?”华岫嘟囔着。
紫琳笑了笑,道:“小姐你忘啦,平日这府里若是有什么迎来送往的事,又或者走亲访友,宴请宾客,不都是由三管家打理的吗?相亲一事,也算完颜府与尚书府的外交了,若是以前,倪泰叔还在,保不齐老爷便是让他陪小姐去了。”
华岫知道紫琳说得在理,可心里偏偏不服气,还想多发几句牢骚,月洞门外却进来一个人。
正好是宋夜痕。
他看华岫和紫琳在屋檐下站着,施施然走过来,作揖道:“老爷差我过来看看,小姐是否已经准备好?”可是抬头仔细一瞧华岫的脸,虽然肌肤白滑若凝脂,五官也是清丽绝美,但终究少了两片绯红云霞的点缀,便显得有些随意,精神气不足。头发也是散着的,像黑色绸缎似的,垂在身后,像是刚刚才睡醒。
宋夜痕眉心微蹙:“小姐……”
“小什么姐啊?”华岫不耐烦地瞪了宋夜痕一眼,“没见过小姐这样不施脂粉还能迷死人的绝色佳丽吗?小姐我决定今儿个就这样去见卓少爷了,你说好不好?”
“好——”
宋夜痕淡淡地应了一声。倒让华岫和紫琳怔住了。彼此互看一眼。都以为他一定会吓得卑躬屈膝前来劝说,指不定还冒出一头冷汗,谁知他竟然抄着手站在一旁,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
华岫咬了咬牙:“你就不怕我爹责罚你?”
宋夜痕摸了摸鼻梁,道:“如果堂堂完颜府的千金小姐愿意以这副模样示人,我区区一个管家,受点责罚又算什么?”宋夜痕根本就看穿了华岫乃是好面子之人,也知道她每次出门定必要打扮得一丝不苟,她又岂会真的就这样冲进了那花灯会去?华岫看宋夜痕这副吃定她的模样,恨得牙痒痒,索性往栏杆上一坐,道:“我不去了。”
紫琳连忙凑过来:“小姐,万万不可啊!”
“有何不可?”华岫白了紫琳一眼,顿了顿,却不见宋夜痕出声,心里好奇,侧头看去,只见宋夜痕正从后腰上掏出什么东西,仔细一看,便是一捆不粗不细的麻绳。宋夜痕将拿在手里掂了掂,笑容里带出几分戏虐:“老爷早料到了,说就怕小姐使性子不肯去,因而给了我这节麻绳,让我无论如何,哪怕用绳子绑,也要将小姐绑去花灯会。小姐——”宋夜痕略低了头,嘴角上扬的弧度更是明显,也愈加迷人,“老爷吩咐的事,我这做管家的,应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呢?”
“你!你!你!”华岫站起来,指着宋夜痕,说了好几个你,却好像被那团怒火堵住了喉咙,又是瞪眼睛,又是握拳头,也不知要如何说下文。再看宋夜痕那双清俊的眸子,透着几分得意,还有几分狡猾,华岫突然觉得自己原来看错他了,他可并非一个温温吞吞、斯文忍让的臭管家呢!
华岫将袖子一甩,气呼呼地冲回房间。
到底也只能妥协了。
宋夜痕便一直在红绡楼外站着,约略等了一个时辰,只听得吱呀一声响,门开了,一片鹅黄的裙角先露出来。
宋夜痕顺势看去——
只见华岫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裙裳,柔柔曼曼,仿若一朵刚开的雏菊,立在那葱茏幽静的山谷里,教人看一眼便不忍心再挪开视线。若是任那雏菊迎风摇摆的枝头,只怕稍稍不留神它便凋落了,但若摘下来捧在手心里,却是无论如何用尽一切的心力也给不了与它匹配的呵护。
藕荷色的帛带,裹着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在右侧系出懒散的蝴蝶结,随意地垂着,却有一份飘逸脱俗的美。
裙下缘饰,颈上璎珞,彼此搭配得如同天造地设,熠熠生辉。
凝白的手腕上,一只翠绿通透的玉镯笼着;纤纤玉指,纵使没有特意用蔻丹做点缀,却反倒在简单洁净之中透出温柔的婉约。
再看那尖尖的瓜子脸上,粉光若腻,柳眉如烟,双瞳剪水,绛唇映日,更是美艳不可方物。一贯轻轻扬着的唇角,与那流盼间总带着天真的欢喜与俏皮的桀骜的眼神相搭配,生生地将这犹如画中仙子般的美人点缀出无限的灵动。
宋夜痕竟看得痴了。
华岫跨出门槛后也注意到宋夜痕的失态,清了清嗓子,喊道:“喂,那个谁,我这副模样你可满意了?”
宋夜痕回神,尴尬地低了低头:“时辰不早了,我们动身吧。”
花灯会自午后便已经拉开了排场。只不过重头戏都安排在入夜以后,所以整个下午拙景园里都是不冷不热的。华岫的轿子到拙景园门口时,酉时过半,一拨接一拨的人群都在朝里挤,斜阳也渐渐沉落了,正是月上柳梢头,一个婉约暧昧的黄昏后。
华岫一冲进拙景园,便像脱了缰的野马似的,东跑西撞,见什么都喊买。不管是南方的瓷器,还是北方的木雕,有用没用的,一律不放过。紫琳和宋夜痕再加上几名完颜府的随从,都得打醒十二分的精神来照看着他们的小姐。不一会儿,随从们手里捧着的东西就快有三尺高了。
连紫琳也忍不住劝:“小姐,别买了,他们都抱不过来了。”
华岫嘻嘻笑着,盯着宋夜痕道:“不是还有他么?他的手还空着呢。”宋夜痕不疾不徐,道:“小姐,跟卓少爷约定的是戌时正,在西面的画扇桥上,我们这会儿慢慢地走过去,时辰正好。”
华岫的眼珠子骨碌一转,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想去个茅厕。”
紫琳主动请缨:“小姐,我陪您。”
华岫却摆手:“不必了,你在这儿看着这几个人,别教他们弄坏了我的东西,我很快便回来。”
“哦。”紫琳应了一声,看华岫的眼睛里满是狡猾,隐约觉得其中必定有诈,可是她不敢吭声,只听宋夜痕叮嘱道:“请小姐速去速回,我们在这儿等你。”
“知道了知道了……”华岫蹦蹦跳跳地钻进人堆里,像一尾得水的鱼,三两下功夫便游得没了影。她哪里是去什么茅厕,只不过想撇开宋夜痕,自己再好好地将这花灯会玩个遍,如此琳琅满目,有趣之极,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相亲不相亲的。
宋夜痕又岂能猜不到华岫的小伎俩,只稍稍等了片刻,便对紫琳说,咱们走吧。紫琳纳闷,不是要在这儿等小姐吗,还去哪里?宋夜痕道:“一时半刻的,小姐也回不来了,与其等她来找咱们,咱们不如主动找她。”心里想的是,拙景园能有多大,要找那样一个莽莽撞撞,华丽高调的完颜华岫,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她如果想在这园子里走丢了,又或者躲过跟卓少爷的约会,那也太小看自己了吧。
众人只好跟在宋夜痕身后,朝拙景园的深处走去。
而华岫摆脱了宋夜痕,心情自然大为舒畅,抬头看树上或回廊里挂着的花灯,圆的方的多角的,龙灯纱灯棱角灯,种类繁多,美不胜收。再看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青涩垂髫的孩童,有的独自赏灯,有的则是呼朋引伴,或与爱侣、与家人同行,好不热闹。
水榭旁边有卖糖葫芦的,华岫挑了一串最红最大的,刚准备一口咬下去,却听到旁边传来喧哗声。似乎有很多人都围在几张条形大长桌的前面,还有的排着队,时不时踮起脚,若有期盼的样子。
华岫拉了一个排队的人来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那人道:“听说奇玉顽石坊弄来了一批珍贵的石头,叫做灵犀石,可以催旺人的姻缘,堪比月老的红线。而且这批灵犀石只有九九八十一颗,是限量发售呢。”——这不过是商家的噱头吧,哪能真靠一块石头便定了姻缘呢?华岫听罢,嘟着嘴想了想,只不过心里那点小痒痒依然挠着她,她倒是好奇这灵犀石究竟长什么模样,索性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戳了戳刚才那人的肩膀:“你把这位置让给我,如何?”
那人低头看了看,又摇头:“五两银子你便想收买我,我可是排了好久的呢。”
“那……十两?”
“不行不行!”那人看华岫一身着装非富则贵,铁了心要敲她一笔,她还在说着,冷不防看到一个小厮冲到队伍的最前面,偷偷地塞了一枚元宝给那卖家,又对卖家耳语了几句,卖家便给了小厮一颗灵犀石,华岫眼珠子一瞪,扔出左手的两串糖葫芦,直接朝那小厮砸去,一面大吼道:“快看呐,他不守规矩,插队呢!”
小厮顿时窘得满脸通红。
排队的人也纷纷叫嚣起来。
华岫觉得好玩,喊得更带劲了:“唉,我们辛辛苦苦排队,人家却行贿,还有没有规矩了?不行不行,我看这队咱也别排了,索性抢吧,抢得到是运气,抢不到便是月老爷爷没功夫搭理你,便是命!”
如此一说,有几个早就排得不耐烦的人便真的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头,而其余的人见此情形,自然也不甘落后,纷纷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一时间整个卖场都变得混乱不堪。华岫本来也是想浑水摸鱼,哪知道她挤来挤去的,却连个缝隙也钻不进去了。后来也不知是谁撞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从人堆里跌出来,趴倒在地上,那姿势便是一个狗啃泥,不仅狼狈,而且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华岫狠狠地想,一面擦了擦满脸的泥,挣扎着爬起来。忽然一双宽厚的手伸到面前:“姑娘,你没摔伤吧?”
“死不了!”华岫没好气地回。并不承接对方的好意,自己倒是站起来了。抬头一看,面前的男子气宇轩昂,俊朗非凡,一身银白的袍子,显得尤为富贵。他对着她微微地笑,笑容亲切儒雅,就像那朦朦胧胧的灯光,散发着如和煦春风般的温柔。
华岫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抹了抹脸,道:“多谢公子关心。”她的脸本来就摔得脏兮兮了,再用沾满了泥的手一抹,五官都被遮了大半,像一只花猫,只露出两只机灵的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对方看了不禁好笑,便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递给她,道:“用我的帕子擦擦吧。”
华岫接过,正想道谢,却见方才插队的小厮跑过来,双手捧上一枚灵犀石,站在这年轻男子的面前,毕恭毕敬,道:“少爷,您要的灵犀石。”
什么?
华岫顿时恼了,原来方才不讲规矩,还连累得自己摔得如此狼狈的小厮,竟是受了这人的指使?这会儿华岫连自己摔跤的账也一并归到这对主仆身上了,只将手里的帕子往地上一仍,哼了一声,道:“留着你自己用吧!”
说完,揉着还发疼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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