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景檐林侨生的女频言情小说《画情后续》,由网络作家“问鱼”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没几天,心雅接到了宋淮萧打来的电话。从那一刻起,她便正式成为了一名兼职编辑。宋淮萧看过她整理的有关那次精神病人的专访稿,虽然对她的归拣能力诸多挑剔,但还是看好她的基础和潜力,决定把她留下来。她不用坐班,只要保证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可以随时联系得上。几天之后,精神病院的专题一推出,当期的《风堂》就有了很高的话题度和如潮的好评,销量也比往期增加了不少,所以,公司领导决定,接下来再做几期人物专题,要剑走偏锋,去挖掘一些另类的群体。宋淮萧要求所有的编辑都拿出自己的构思,在例会上进行探讨。例会上,有人说可以采访囚犯,也有人说囚犯的亲属或许比囚犯本人更有故事;有人说可以关爱艾滋病群体;还有人说不如考虑跟进群众演员的日常。但这些提议都被宋淮萧否决...
《画情后续》精彩片段
没几天,心雅接到了宋淮萧打来的电话。从那一刻起,她便正式成为了一名兼职编辑。
宋淮萧看过她整理的有关那次精神病人的专访稿,虽然对她的归拣能力诸多挑剔,但还是看好她的基础和潜力,决定把她留下来。
她不用坐班,只要保证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可以随时联系得上。
几天之后,精神病院的专题一推出,当期的《风堂》就有了很高的话题度和如潮的好评,销量也比往期增加了不少,所以,公司领导决定,接下来再做几期人物专题,要剑走偏锋,去挖掘一些另类的群体。
宋淮萧要求所有的编辑都拿出自己的构思,在例会上进行探讨。例会上,有人说可以采访囚犯,也有人说囚犯的亲属或许比囚犯本人更有故事;有人说可以关爱艾滋病群体;还有人说不如考虑跟进群众演员的日常。但这些提议都被宋淮萧否决了,例会连开了三次,依然没有结果。
有一天下午,宋淮萧不在编辑部,心雅刚到公司,就听见有人议论说主编自己想出了一个主题。
那个主题叫:千门八将。
女编辑何小溪托着腮两眼发直,吐槽说:“好端端的人物专题,非要做得跟拍电视剧似的吗?现在哪还有千门八将呀?骗子就是骗子,现在的骗子还分八将?我不信。”
另一个编辑张深接话道:“都不是分不分八将的问题了,上哪儿找骗子去?骗子会同意咱们采访他吗?”
校对组的夏满满一边打字一边盯着电脑屏幕说:“我听主编说,他认识一个人,就是因为行骗入狱的,说是会给他提供采访对象。等着吧,反正他肯定会去,你们见过他哪一次只说不做的吗?”
心雅听明白了,宋淮萧这次把采访的对象定在了骗子这个群体上。以行骗为生的人往往都不是单打独斗,他们需要相互配合,一起来完成一个骗局。于是,这个行骗团体里的人就各司其职,有人负责搜集情报,有人负责善后,也有人负责当托,或者散布谣言引人入局。负责情报的是风将,善后的是除将,当托的是谣将,另外还有正将、提将、反将、脱将、火将,组成了千门八将。千门八将是古代的术语,到现代反而很少有人这么说了。
心雅看大家都抱怨连连,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至少他还没说要采访外星人,大家就知足吧。”
“外星人?”宋淮萧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
办公室众人急忙交换眼色,都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出声了。心雅也赶紧坐到她的角落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
宋淮萧一边走向他的办公室,一边隔空看着心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心雅感觉到他在看她,故意低着头,不跟他视线接触。
宋淮萧刚要走进办公室,突然转身出来打了个响指:“大家!准备准备,十分钟后到会议室。”
他还瞟了一眼正好抬起头的心雅,挑眉说:“我们来商量一下……外星人!”
其实,宋淮萧并没有决定做千门八将的专题,只是有过那么一念,顺口问了问当时在身边的夏满满的意见,而多嘴的夏满满就给大家传递了一个错误的讯息。
宋淮萧这几天为了专题的内容已经绞尽了脑汁,但始终没有很满意的点子。直到他听心雅提到外星人,忽然有了一点儿灵感。
这天在会议上,下期人物专题的受访对象终于敲定了,受访的对象还被统一命名为:隐世者。
隐即归隐。隐世者,也就是远离社会的人群。
心雅说到外星人,令宋淮萧想起了他曾经真的认识一个声称自己受到外星人威胁的登山运动员,那个人叫贺溢。贺溢在三十岁之前就已经参加过多次国际性的登山赛事,并且获了不少的奖,一度小有名气。三十岁那年,他参加一次登山比赛,却在比赛的过程中突然失踪了。一个月以后,当亲戚朋友都开始接受贺溢已经凶多吉少时,他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回到家后的贺溢卖掉了他的房子和车子,竟然带着妻子住进了深山老林里面。
半年后,妻子实在无法忍受贺溢的荒唐行为,跟他离了婚。
宋淮萧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贺溢,跟他关系平平,但贺溢反常的行为倒是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后来去山里看过他,发现他的家里完全不使用任何带电的设备,就连照明都是用的一种特制的太阳能灯。
宋淮萧问贺溢为什么会这样,贺溢的解释令他瞠目结舌,他说,因为他失踪的那一个月遇到了外星人。
贺溢说,他在比赛中不慎失足滚下山崖,本来以为自己凶多吉少了,却没想到被一个外星人救了。外星人把他带回了族群的聚居地,很友好地对他。但是,在休养期间和外星人为伍的那一个月里,他的身体受到外星人散发的辐射影响,发生了奇怪而微妙的变化——他开始对电过敏。
他过敏得很严重,哪怕被电灯的光照到他都会觉得全身酸痛。可城市里的电是无处不在的,所以,他只有躲到深山里去。他的妻子说,如果他真的是身体出现了问题,就应该就医,但是他却不听。他说,外星人警告过他,由于他跟他们相处过,身上不可避免地沾到了一些来自外星的元素,如果他就医,医生通过他而提取到了这些外星元素,外星人就会报复他。
直到现在,已经四年过去了,贺溢也还是一个人独居深山,过着原始而粗鄙的生活。
开会的时候,宋淮萧眉飞色舞地说完了贺溢的经历以后,他敲着桌面数落大家:“我不是要你们去挖掘到底有没有外星人、贺溢的精神到底正不正常这类的问题,我要你们去寻找像贺溢这样,因为某些原因而离群寡居,跟社会脱节的人。去挖掘他们背后的故事,他们的生活和精神面貌,去寻找可以予人启发的点,你们明白吗?”又说,“千门八将?做千门八将主题的意义在哪里?啊?教人怎么行骗?写一写骗子是如何为生活所迫走上歧途,博人同情?这能行吗?”
他扫视低头不语的众人:“你们觉得,我像是那种会想出这么荒唐的构思的人吗?”
除了心雅,其他人都异口同声:“像!”
宋淮萧一听,严肃的表情竟然烟消云散,他反而笑了:“像是对的!但是这次我就要你们猜不到!”
心雅后来一想到宋淮萧当时自鸣得意的笑容,就忍不住想笑。她问夏满满:“你们在会上那么说他,不怕他生气吗?”
夏满满忙说:“哎呀,不会的啦,主编知道我们跟他开玩笑的。主编这人,上任这么久了,虽然也经常发脾气教训人,但是绝对不超过一个小时,他就又跟你勾肩搭背了。要是你发现他过了一个小时还没理你,你就送他点儿零食吃,我保证他消气,真的,百试百灵!”
听夏满满这么说,心雅扭头看了一眼主编室里的宋淮萧。
隔着透明的落地玻璃,宋淮萧正在给他的绿萝浇水。一边浇水,还一边比划嘀咕,显然又在跟所谓的女朋友交流了。
心雅不禁努嘴笑了笑:“真是个怪人。”
接下怪人宋淮萧交代的任务,心雅接下来的两天都在思考,她怎样才能找到类似于贺溢那样的隐世者。
宋淮萧要求每个编辑至少交一篇稿子,以一个合格的目标为写作对象。
心雅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自己可以向谁取材,还好最后阿栀帮了她的忙。
心雅按照阿栀提供的线索,来到了东城区的化龙桥。桥底有一个用木板和厚纸板架起来的棚子,里面住着一个五十多岁的流浪汉。
流浪汉名叫陶森,是一名画家,但是,他的作品无人问津,他靠卖画根本没法养活自己。他落魄多年,现在已经沦落到在街头捡残羹剩菜果腹了,但是却依然执迷于自己的绘画梦想。由于他的画作无人欣赏,渐渐地,他便不在纸上作画了,他开始在城市里画涂鸦墙。他专门在一些待拆的、被市民忽略的、遗弃的墙壁上涂鸦,把已经毫无价值的墙壁当成一件艺术品来雕琢。这样一来,无论欣不欣赏他的画风的人都会看到他的作品,他就这样维持住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陶森显然很符合宋淮萧对于隐世者的要求。
这天,心雅一上完课,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化龙桥。
陶森正蹲在他的棚屋前面,用一口铜锅煮饭。听心雅说明了来意后,他懒洋洋地盯着她问:“写我?我是反面教材。”
心雅说:“我知道,但我可以把您写得很正面。”
陶森忽然来了兴致,问:“你知道?你知道我是反面教材?我哪里反面了,你倒给我说说?”
心雅成功挑起了话题,于是也蹲到锅边,跟陶森聊了起来。
陶森虽然有点儿喜怒无常,还有着很多搞艺术的人都有的清高傲慢,但是,心雅的爸爸郁图也是这样的人,对付他们,她也算小有经验了,和陶森的交谈也就进行得十分顺利,陶森也很喜欢她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心雅打算离开,陶森有点儿舍不得她,说:“小姑娘,以后别有事才登三宝殿,没事你也可以来找我,我给你看我以前画的画。不过啊,下次别再说你爸是大作家了,你爸不是大作家我也不会嫌弃你的嘛。”
心雅忍俊不禁说:“哦,好的,其实我爸他就是个普通工人。”
陶森挥挥手:“行了,快走吧,时间不早了。”
话音刚落,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因为没有看路,跟心雅撞了个满怀,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男孩连声道歉:“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
心雅拍拍裤腿上的灰站了起来,抬头一看,撞到她的男孩有一头夸张的爆炸式黄色头发,而且他还穿了一身像是兽皮的衣服,斜肩,露着两条胳膊,腰上捆了一根树藤,脚上还穿了一双草鞋。
她被男孩奇怪的打扮惊了一下:“呃,你也……没事吧?”
男孩喘着气说:“我没事,姐姐,有个坏人在追我。”
心雅这才发现,男孩的嘴角和额头都有淤青,手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刮伤了,流了点儿血。
心雅朝男孩身后望了望,没见有人追上来,她问:“谁追你?需要帮忙吗?”
男孩紧张地说:“我只是不小心撞了那个哥哥,我都道歉了,可他跟疯子似的揪着我不放,还动手打我。”他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问,“姐姐,这附近有小路吗?”
心雅也跟着四处张望,她并不熟悉这一带。
这时,旁边的陶森动作有点儿机械地指了指他的棚屋,结结巴巴地说:“背后,有……有路……”
男孩连声感谢:“千万不要说我从哪条路走的,谢谢你们了!”他灵活得像条泥鳅似的,一头钻进了小路里。
心雅望了望陶森,他的表情有点儿奇怪,两眼放空地平视着前方,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
这时前方路口拐角处果然出现了一道人影,人到近前,心雅吃了一惊。
“景檐?”
景檐喘着粗气,眼前一亮:“郁心雅?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黄头发、穿兽皮的男孩从这儿经过?”
心雅还没说话,陶森却先回答:“看见了!”他指着街对面的一条小巷,“他往那条巷子里跑了。”
景檐听完拔腿就追,心雅犹豫着喊了他一声,他似乎没听见。
心雅不无责怪,问陶森:“陶叔,您干吗骗他?”
陶森说:“这小子我见他好几次了,他就住前面那个别墅区。每次看到他不是跟餐厅里的服务员发脾气,就是跟洗衣店的老板发脾气,还跟交警闹,反正脾气大着呢,我看他就像是个干坏事的人。”
心雅嘀咕说:“其实……他也没您说的那么糟。”
陶森问:“他是你朋友?”
心雅耸耸肩:“不算吧,可能只是校友。”
“校友还有不确定的?”陶森回头盯着棚屋后的那条小路,又问心雅,“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个孩子很眼熟?”
心雅半开玩笑地说:“又是您见过的?”
“嗯,十几年前见过吧。”
“十几年前?十几年前他最多刚出生吧?”
陶森问:“你小时候有没有看过龙泽其的漫画《木马人》?”
心雅摇摇头说:“没看过,只看过他的《蓝海天灯》还有《县令和美人鱼》。”
龙泽其是国内著名的儿童漫画家,很多人小时候都爱看他的作品。他的作品非常多,心雅说的这两部正是他的代表作。
陶森说:“嗯,《木马人》确实有点儿冷门了,我陪我侄女看过,里面那个孩子,跟刚才那个,简直一模一样。”
“说不定他就是在扮演漫画里那个孩子呢。”心雅看时间不早了,说,“好了,我得走了。陶叔,下次有需要再找您帮忙。”
陶森自己开始嘀咕:“不是说打扮一模一样,感觉长得也一模一样……不过也是,漫画里的人怎么……”他又望着心雅的背影喊,“说了不要有事才登三宝殿,没把我说的话听进去嘛!”
周五那天,心雅交了采访稿,周末总算闲下来了。她约了阿栀逛街,逛街的时候她们又聊到了陶森,心雅很奇怪阿栀是怎么知道陶森的,阿栀的脸微微一红,含糊地说她有一次经过化龙桥,看见陶森在画涂鸦墙,有几个人在旁边围观,她就从围观人群的闲聊中知道了陶森的情况。
心雅看出阿栀言辞闪烁,故意摆出审问的架势:“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阿栀吐吐舌头:“没有啊。”
“没有?”
“没有!”
心雅的眼珠子一转,盯着心虚的阿栀:“那么巧,景檐也住在那附近哦……”
阿栀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心雅立刻反问:“你又怎么知道的?”
阿栀咬了咬嘴唇,小声说:“其实……我是跟着他,才会到化龙桥的。”
“你跟着他?”
“嗯。”
“跟着他做什么?”
“就是……就是跟着他嘛。”
“你,你跟踪他?”
“呃,我……”
心雅没想到阿栀对景檐的感情已经发展到如此难以自拔的地步了,恨铁不成钢地说:“简阿栀,你还有救吗?”
阿栀撒娇地挽起心雅的胳膊,说:“好心雅,我不用救,我只要能看见他,就已经满足啦。”她指着前面街角的一家咖啡馆,又说,“我走累了,咱们进去坐会儿吧?”
心雅跟着她进了咖啡馆,坐在落地玻璃窗边的位置。
在服务员端上来两杯热腾腾的咖啡的时候,心雅听到隔壁的桌子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再仔细一听,突然瞪大眼睛,指着阿栀用嘴形问她:“景檐?”
阿栀抿着嘴一笑,心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已经跟踪了景檐好几次的阿栀其实早就知道今天下午景檐约了人在这家咖啡馆见面,她是故意带心雅来这喝杯咖啡的。
心雅望着自己对面那个一脸窃喜的女孩,忽然很心疼她,她做了一只扑火的飞蛾,但是,那团火却随时可能把她烧成灰烬吧?她几乎想直接站起来拉阿栀离开,但是,比她早一步,景檐倒先站了起来。他冷冰冰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这样我就先走了。”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年纪相仿的男生嬉皮笑脸地说:“别这样嘛,洛灿马上就到了。”
男生是景檐儿时的玩伴,之前去了国外念书,已经很多年没和景檐来往了。这次休假回国,他主动约景檐叙旧,景檐还觉得有点儿意外。没想到刚聊了一会儿,对方就告诉他,他还约了一个叫洛灿的女孩,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景檐一听,立刻起身想走人。洛灿以前千方百计地接近他,是个娇气造作,满脑子算计的女孩。景檐很讨厌她,所以无论洛灿用什么借口靠近他,他都一概不理。可是现在,看朋友这态度他才明白,叙旧是假,想帮洛灿制造机会才是真。他毫无不介意地摆张臭脸给对方看,说:“人是你约的,跟我没关系。”
景檐抓起桌上的账单:“这顿我请,以后如果不是真心想和我叙旧的话,就没必要再联系我了。”
朋友笑得尴尬:“景檐,你这人真不好相处,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
景檐淡淡地说:“那就看我想和谁相处了。”说着,拿起他的随身黑伞就往收银台走,刚走两步,他就看到阿栀和心雅了。
阿栀急忙挥手跟景檐打招呼,景檐视若无睹,走过去敲了敲桌边:“郁心雅,正好,我有事问你。”
心雅有点儿不自在:“什么事?”
景檐说:“到外面说。”
心雅坐着没动。
景檐的那个朋友似乎还不死心,趁机搭腔:“景檐,你朋友吗?那就坐下再聊聊,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吧。”
景檐置若罔闻,只对心雅使了个眼色。
心雅隐约觉得他可能是想说羽毛笔的事,于是站了起来,谁知道阿栀却一把拉着她,紧张地问:“有什么不能在这儿说吗?”
景檐对阿栀的举动颇为反感,但看在心雅的面子上,才忍着没对她发脾气,说:“简阿栀,我们要聊何楚的事情。我跟她都被卷进这件事了,我还有点儿遗漏了的细节想问她,但是不方便更多人知道。”说着,还刻意丢了个冷眼给心雅,“除此以外,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
景檐这样一说,阿栀立刻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松开了心雅,故作懂事地对他们说:“那你们去吧,心雅,你就不用管我了,我一会儿自己回学校就行了。”
景檐和心雅离开咖啡馆,走到外面的马路边。景檐回头看了看咖啡馆,又再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停下来。
心雅不禁好奇:“为什么你故意走这么远?”
景檐环视四周:“因为这里空旷,周围不能藏人,我们说话不容易被偷听。”
心雅觉得他暗有所指:“被偷听?”
景檐问:“你们俩真是碰巧来咖啡馆的?”
心雅急忙回:“不然呢?”
景檐低头用伞尖敲击着地面,沉声说:“回头你告诉简阿栀,她再跟踪我的话,我不会对她客气了!”
心雅没想到景檐竟然知道阿栀在跟踪他,顿时有点儿尴尬。景檐没再对此事多言,直接进入了主题:“郁心雅,我问你,为什么被羽毛笔笔圈过一次的名词,再圈第二次就不管用了?”
要不是景檐问起,心雅还没有发觉,一直以来,自己还没有把同一个词语圈第二次的想法和行动。她问:“你为什么这么问?你试过了?”
景檐点头。
心雅说:“羽毛笔的用法都是我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我也没有完全摸透它,而且,用过一次的词语我都没有再过第二次。”
景檐又问:“郁心雅,你真的不清楚这支笔的来历吗?”
心雅有些不高兴:“我说过了,我只知道这支笔是来自一个叫‘幻世之境’的地方,但是……到底什么是‘幻世之境’,我也不知道。”
“幻世之境……”景檐陷入了思考。
心雅想了想,又说:“不过,就算是同样的词语,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只存在于一个地方吧?这本书里的你用过了,那再换一本呢?”
景檐的脸色轻轻一沉,说:“没有第二个了……”
心雅不禁好奇:“你圈什么词了?”
景檐沉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心雅继续琢磨:“独一无二的话,是一个人吗?而且还是某个特定的时间段里的人?”
景檐不打算再瞒她,说:“你见过。”
心雅诧异:“我见过?”她仔细一想,既然是自己见过的,也就是说景檐知道她见过的,她恍然大悟,“难道是那天晚上,那个穿兽皮的‘小野人’?”
小野人?他想,她倒会给人家起名字。
景檐点了点头。
“他是谁?”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是怎么复活他的?”
“从我以前的一篇日记里。”
心雅觉得有趣:“你还写日记?”
他听出打趣的意味,冷着脸说:“小学日记,老师要求的。”
心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哦——”
那天晚上,景檐追不到那个“小野人”,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他原本以为还可以再重新用一次笔,复活第二个他,可是,当他再用笔圈画同一个词语,无论试了多少次,“小野人”都没有再出现过。
心雅听完他这番讲解,问道:“你说借笔一用,就是因为那个孩子?”
景檐点了点头。
虽然他向来不愿意对任何人再重提往事,但是,对心雅偏偏例外。他犹豫了一下,自己主动补充说:“他应该和我爸爸的死有关。”
心雅想起那次在井底,景檐告诉过她,他爸爸去世的时候,他在坟前跪了三天,她上次怕触及他的伤心事没敢多问,但这次他又再主动提起,她终于忍不住说:“你爸爸是怎么出事的?”
景檐平淡地描述:“可能是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也可能是他杀吧。”
两句话,一个停顿,轻描淡写,他就那么平静地说了出来,可她却听着有点儿心惊。
景檐又说:“出事的时候,家里除了我爸爸,唯一出现过的可疑人就是那个孩子。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我们家。警方推测,他应该是个小偷。他或许看见了事发的经过,也或许——”
“也或许他就是害死你爸爸的真凶?”心雅接道。
景檐以沉默代表认同。
没过一会儿,景檐又说:“都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十三年过去了,警方还是查不到任何线索,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大概就这么过去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来也只有我还过不去。”
心雅正想说点儿什么来安慰景檐,景檐却又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算了,既然问你也没用,那我自己再想办法吧。笔再借我用几天,要是还没有进展,我就还给你。”
这时,前方冲过来几个拿着水枪的孩子,一边跑还一边用水枪相互射击。有个孩子被水弄得睁不开眼睛,想找掩护,就绕着景檐和心雅跑。其他的孩子完全不理会两个陌生人夹在中间,还是拿着水枪一阵猛射,水柱直接打在景檐和心雅身上,景檐顿时火了:“都给我滚开!”
熊孩子们被这一声怒吼吓得愣住了,全都站着不敢动。
心雅看景檐似乎很生气,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她急忙往他前面一站,瞪着那些熊孩子,假装凶他们,轰他们走。几个小孩在缓过神之后集体冲心雅做鬼脸:“就不走,就不走,我们就要在这儿玩,你们自己走啊?”
心雅着急,小声嘀咕了一句:“再不走你们麻烦大了。”
其中,个子最高的男孩忽然往前一冲,撞了心雅一下。心雅没站稳,左脚一拐,鞋掉了。男孩见状接着踢出一脚,那只鞋子顿时被踢出去老远,掉在了马路中央。好巧不巧,正有一辆车子经过,车轮就从鞋上辗了过去。
熊孩子们见状,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这才心满意足地跑开了。
心雅盯着那只被压扁的鞋子,已经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了。她尴尬地看了看景檐,景檐也正一脸严肃地盯着她。他完全明白她刚才的小心思,忽然生气地说:“郁心雅,在你眼里,景檐这个人到底有多十恶不赦?你觉得他会怎么样?会把那几个还在读幼稚园的小孩揍一顿?”
心雅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时候,一直阴天的天空放晴了,太阳出来了。阳光慢慢地在地面上画出了两道长长的影子,景檐把一直拿在手里的伞撑开了。心雅以为他要走了,便单脚跳到马路边,也准备搭车离开。
景檐打着伞站在她身后,注意到她的脚后跟可能被沙砾扎到了,有一点儿伤口,还挂着几道血丝。
他想了想,走了过去,用两根手指去夹她的衣袖,拽她说:“过来!”
“景檐?你还没走?”
心雅被景檐拽到路边一张石凳上坐下,他说:“在这儿等我。”
“为什么?”
景檐用眼神瞥了瞥不远处的一栋商场,问:“你穿多大码的鞋?”
心雅突然觉得脸有点儿发烫:“你去给我买鞋?”
景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嗯!”
心雅忙说:“不用了,我打车到宿舍楼下就行。到了之后我叫阿栀接我一下就行了。”说着,她赶紧给阿栀打电话,但阿栀却一直没有接电话。
心雅更尴尬了,不听地说着:“不用了,真不用了。”
景檐还是坚持:“说吧,多大的?”
心雅吞吞吐吐地说:“三十六。”
景檐撑着伞,慢悠悠地往商场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就算十恶不赦,也有想装好人的时候啊。”
心雅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在意自己刚才的举动,忍不住出声喊:“景檐!那天晚上,碰见那个‘小野人’的时候,他说有人以大欺小,动手打他,我本来是相信的……不过,虽然明知道在学校里大家是怎么评价你的,可是,我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我觉得你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所以,那一刻,我觉得那个孩子说谎了……”
心雅说的每一个字都钻进了景檐的耳朵里,顺着耳朵滑进身体,最后,扑通一下,落在了他的心里。
他笑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是很想回头的。什么也不说,就想回头看一眼那个坐在石凳上跟他说这番话的女孩,想回头对她笑一笑。但是,隐藏自我的本能再一次阻止了他,他没有回头。
他走过马路,走进商场里。
女鞋卖场的鞋子琳琅满目,他挑来挑去,导购员也给他推荐了不少款式,可他都不满意,每看一双都想着应该还能挑出更好的,能更衬得上她的。
最后,他选了一双银灰色羊皮带方扣装饰的平跟鞋。他想,她的脚有伤,穿平跟鞋应该会舒服点儿吧?
景檐付了款,离开商场。在大楼外,他发现旁边的商铺有一家药店,于是,他走进药店里买了一包创可贴。拿着创可贴出药店的时候,他内心不禁有点儿小得意,就像一个考试考了满分的学生,他很满意自己的细心周到。
然而,当他带着鞋子和创可贴回到刚才的地方,心雅却不在那里了。景檐那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上有她打来的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她在短信里说:景檐,不用给我买鞋了,我还有事,搭朋友的车先走了。谢谢你!
景檐此刻还抱着鞋盒,鞋盒上面放着创可贴,突然,他眼神骤然一黯。
他把鞋和创可贴往地上一扔,扬长而去。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起了刚在没有对心雅细说的那个问题:你爸爸是怎么出事的?
那是在十三年前,景檐七岁生日的那一天。
那天,景家包了五星酒店的一个贵宾厅,邀请了一些亲戚朋友为小景檐庆祝生日。
贵宾厅里飘着的气球和彩带,精致的菜肴,热闹的宾客,还有角落里堆满的礼物盒,这些他全都记得。
他更记得,因为他的任性,放着那么多的礼物不拆,非闹着要自己落在家里的玩具车。
向来溺爱他的爸爸才会在中途离席,回家给他取玩具车。
小景檐坐在贵宾厅正中间的椅子上,驼着背晃着腿,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爸爸都去了那么久了,怎么还没给我把玩具车拿回来。”这时候,妈妈的电话响了。他看着妈妈走到角落接电话,满脸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眼泪如溃堤般坠落,他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跳下去扑到妈妈怀里。
“妈妈你怎么哭了?”
妈妈在静默了片刻之后突然尖叫了一声,狠狠地推开了景檐。
她是这样说的:“你为什么非要你爸回家给你拿玩具车?你害死你爸爸了!”
世界就是在那一瞬间坍塌的。家里的佣人打来电话,说自己外出采购,回家时发现别墅停电了。佣人查看电箱,发现里面的线路被人破坏了。她摸黑走进客厅,突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
景坤先生也就是景檐的爸爸躺在地上,已经全身僵硬,没了气息。
景坤是从客厅的旋转楼梯上滚下来,头部重创致死。而那天的景家别墅还有外人闯入的痕迹,佣人回来的时候,除了电箱被毁坏,别墅大门也没有上锁。警方推测,景坤是在回家时撞破了入室行凶的歹徒,所以惨遭毒手。
可是入室的歹徒后来一直没有抓到,而景家也没有丢失值钱的东西,歹徒潜入别墅的原因一直是个谜。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在别墅二楼的走廊里,出现了一个海螺。但那个海螺却不属于景家的任何一个人。所以,大家都怀疑海螺是歹徒不小心落下的。可是,法证做过指纹鉴定,海螺上的指纹从大小来看,是属于一个未成年人的,而当时的档案库里也没有这个人的指纹记录。
父亲落葬以后,景檐一度在墓前长跪不起。任何人来劝他,都会被他发狂地踢打、撕咬,他就像一头失控的小兽。
六月盛夏的烈日暴晒着他,晒得他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要蒸发殆尽,他的日光性皮炎就是因为当时过度受到紫外线照射而烙下的病根。那时他想,他要跪在墓前赎罪。
他无论清醒着抑或是在梦里,耳畔都会飘荡着那句话:你害死你爸爸了!
就那样,本应该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提早结束了。他变得阴郁、寡言。他再也不会撒娇地对长辈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他对长辈就算有不满,也会忍着,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对长辈千依百顺。
但是,相对于在长辈面前的隐忍,他在外人面前却变得骄纵暴躁,很多压抑的情绪他都会发泄在外人的身上,所以他才渐渐成了别人眼里惹不起的魔王。
在爸爸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景檐都不敢听任何人提起他爸爸,那是一道根本无法愈合的伤口,任谁来触碰都会痛得撕心裂肺。所以,关于神秘人的那篇日记并不是他在爸爸出事那年写的,而是在三年以后,一个无处发泄的深夜里,他趴在昏黄的台灯下,流着眼泪写的。
因为,在那一天,妈妈也离开他了。
自从爸爸出事以后,妈妈整天郁郁寡欢,她没有再打骂过景檐,也没有重复她失去理智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她依然很关心景檐,但是,母子之间还是多了一份难以复合的疏离。三年过去以后,妈妈看景檐的身体和心理状态都趋于稳定了,她终于狠下心来告诉他,她想离开这个家了。
她说,那三年,每当她痛苦绝望的时候,都是她的一位好友在陪伴和支持着她,她决定跟他走。
丈夫的死对她而言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留在家里的每一天她都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她不想再面对了,她只想逃离这里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她摸着景檐的头说,爷爷会照顾好他的。
景檐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妈妈,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整个房间里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缓缓地用稚嫩的声音说:“你走吧。”
妈妈闻言,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景檐倔强的眼泪被他硬生生地困在眼眶里,他不允许自己哭。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血浓于水的女人,缓缓地补充说:“如果你走了,这一次,就是我最后一次喊你了。妈——妈——”
女人跪倒在地板上,哭得全身发抖。她喃喃地说:“小檐……小檐,你不要这样,我还是你的妈妈!我还是爱你的!”
景檐不哭反笑了起来,行尸走肉一般走出房间,边走边说:“走吧,我不在乎再多失去一个。”
后来,景檐又看着妈妈跪在爷爷面前磕头;看着她哀求蓝倩以后多照顾景檐;看着她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塞进行李箱,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下楼梯,景檐一直没有哭。
妈妈临走还想抱一抱景檐,他却转身躲开了。他跑回卧室里拿起书包,对爷爷说他要去上学了,然后飞快地冲出别墅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到学校以后,正好老师在发前几天考试的试卷,老师扬着手里的成绩表,说这次有些同学进步很大,而进步最大、最值得表扬的就是景檐。
那是景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考全班第一名。
老师说大家都要向景檐同学学习,景檐站起来,骄傲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羡慕的眼光,笑得十分灿烂。
老师还说,景檐的作文也是全班得分最高的,她说景檐同学一定是按照老师的要求,坚持课后阅读和写日记了吧。但其实,景檐很少写日记的。
第一篇日记除了标注年月日和当天的天气以外,他只写了一句话:语文老师真无聊。
两个学期下来,景檐总共只写了十篇日记。而那天放学回家以后,他写了第十一篇。
在那篇日记里,他久违地写到了两个字:爸爸。他写道:我的爸爸是因为我的任性而死的。妈妈说得对,我害死了他,妈妈恨我,所以她不要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也恨她。
那个晚上,景檐有很多话想写,可是,他写得乱七八糟,越写越没有条理,最后,他气得把笔从窗口扔了出去,痛哭着却又没发出任何声音。
也是在那个晚上,他在日记里写了这么一句话:
三年过去了,案子依然是个谜,我真的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出现在别墅的神秘人到底是谁?
讨厌写日记的景檐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写过日记。他把一张全家福照片夹在日记本里,把日记本放进了一个纸盒,纸盒里还有几件玩具,都是爸爸生前送给他的。那些东西被他当成不可触碰的回忆塞进了柜子。但他没有想到,又过了十年,那篇日记竟然还能帮他一个大忙。
在井底看见心雅使用羽毛笔的时候,想得到那支笔纯粹是出于好奇和贪玩,甚至是故意想跟心雅较劲儿。但是,当他渐渐发现了羽毛笔的神奇之处以后,他就有了一个令自己血脉偾张的念头:这支笔如果用在人的身上应该也奏效吧?
所以,景檐向心雅求证了那个假冒自己的人是不是她用羽毛笔圈画复活的,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后,他彻夜难眠,好几次翻开了日记本,但是,近情情怯,他紧张得又把日记本合上了。
直到心雅去找陶森的那一天,景檐终于鼓起勇气决定面对多年前的痛苦,他在日记里的“神秘人”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接着,那个神秘的海螺的主人就出现了。
那个金黄色爆炸头、穿兽皮的“小野人”就是海螺的主人。
当时,“小野人”一脸惊恐地看着景檐,景檐激动地扑过去掐着对方的胳膊连声追问他是谁。没想到“小野人”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而且灵活得跟条泥鳅似的。他咬了景檐一口,挣脱他逃出了景家别墅。
心雅看到那个“小野人”的时候,他身上有伤,但那并不是景檐造成的,是他自己在跑出别墅时摔倒受的伤。为了博取同情,“小野人”才对心雅和陶森说了谎。
景檐是景乐集团的继承者,而作为国内百强企业之一的景乐集团,除了涉及休闲会所和酒店以外,最核心的,就是它在全国好几个一线城市都建立了大型游乐王国——景乐城。
景乐集团成立二十年以来,景乐城已经建了六座,第七座景乐城目前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建中。
坐落于本地,也就是D市的景乐城,是这七座城当中占地面积最广的,也是集团修建最早的一座景乐城。
虽然跟令国人趋之若鹜的迪士尼乐园相比,景乐城不论规模还是设施都稍逊一筹,但它却因为自己独有的特色而备受年轻人喜爱。
每一座景乐城都依附于一处颇有特色的自然景观而建,这些自然景观有高山、有湖泊,还有峡谷丛林和原始村落。无论是游乐设施还是后起的建筑,都与这些自然景观紧密结合,景乐城比大多数现代化的游乐场所多了几分返璞归真的原始之美。
所以,景乐城里除了有现代化的大型游乐设施以外,也有可供观赏的自然风光。不少年轻人都把景乐城列为自己一生一定要去一次的地方,更有甚者,还不满足于只去一座景乐城,恨不得能把现有的六城都走遍,以至于即将竣工的第七城早在动工的时候就已经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D市的景乐城建在离主城区二十公里左右的九瑶山风景区,和高峻奇秀的九瑶山是藤缠树的关系。
据说,景乐七城之中,九瑶山景乐城是最具神秘色彩的。
以前,心雅的外婆告诉过她一个传闻,大约在三十多年以前,有一块陨星的碎片坠落在九瑶山一带。碎片带有很强的放射性,放射出的物质会侵害人体,导致人的骨骼和器官发生变异。碎片坠落的周边一千米范围以内,山民大多都因为承受不住身体的变异而在几天之内就死亡了,而有一部分侥幸活下来的,他们的肢体和器官却变得畸形,有的人甚至还拥有了一些特殊的能力,比如能用自己呼出的气令物体燃烧,或者奔跑的速度变得能和汽车持平。
这些变异的人后来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消失了,有传言说,他们集体迁居隐藏,住进了九瑶山下的一座地底城。
当景乐城竣工以后,又有了新的传闻。传闻说,地底城的入口就暗藏在景乐城里的某个地方。
这些传闻听起来很荒诞,以前的心雅是不信的,但是,自从捡到那只笔以后,亲眼见证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她早就开始动摇了。
九瑶山景乐城竣工于一九九八年,建成后不久,这里就陆续出现了一些神秘的事件。
据传,曾经有市民在景乐城后方的九瑶山峡谷里看见了巨人的脚印。后来,有一个小男孩在景乐城内失踪了七天,七天之后,他被人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他不仅面色红润,毫发无损,而且还声称自己进入了童话仙境,跟一群半米高的矮人相处了七天。尽管很多人都不相信小男孩所言,但却无法解释,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如何能在荒野中安然度过这漫长的七天。
第三次神秘事件发生时,有人在九瑶山的观星台上,低头看见自己脚下的树林里出现了一群长着翅膀的白色猿猴,并且还用相机拍下了那一幕。照片里的确可以模糊地看到一些白点,但是,同一时间,正经过那片树林的游客们却表示,他们并没有看见任何猿猴的身影。
那之后,神秘事件没有再发生在九瑶山和景乐城,但是却发生在了D市的市区里。虽然由于神秘事件的特殊性,只有一部分非主流的媒体进行了报道,但网络上有关神秘事件的消息却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觉得,所有这些神秘事件,都和当年的陨星坠落有关,也和传说中那些发生了变异的地底城人有关。但是,也有人觉得陨星坠落不可信,变异人和地底城的存在更加不可信。但不管怎么样,这些传言都为景乐城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令人对它充满了遐想。而就在去年,也就是二零一五的十月,在九瑶山,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心雅的好朋友贝小瓷失踪了。
去年十月,冲着九瑶山的红叶,心雅、阿栀、贝小瓷一起去了景乐城。她们先是在游乐区疯玩了一阵,然后就沿着景乐城后门的步行道向九瑶山顶进发,山顶的观星台,是俯瞰漫山红叶最好的位置。
快要爬到观星台的时候,她们发现路旁的树林里有一间小木屋。
她们三个都是本地人,景乐城和九瑶山已经来过无数回了,但是,谁都不记得树林里有一间木屋。
木屋是用一根根圆柱状的梧桐木拼砌而成的,外观十分简洁,只有门,没有窗。门上面还挂了一束槲寄生,用鲜红色的丝带系着,丝带还绑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形状。
出于好奇,三个女生开始朝着那座木屋移动。
贝小瓷跑在最前面,跟凡事谨慎的心雅和只关注自身的阿栀相比,贝小瓷是一个对这世界上的所有新鲜事物都充满了热情的积极分子,她对小木屋的好奇心显然也比心雅和阿栀都重,最迫不及待想看清楚木屋的就是她。
快到小木屋的时候,贝小瓷连蹦带跳冲了过去,还不忘回头催促心雅和阿栀:“你们俩快点儿呀,到了,快点儿啊!”
后来的心雅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天一边奔跑一边回头的贝小瓷,她的笑容比漫山的红叶还灿烂。贝小瓷终于跑到了木屋门前,抓住木屋的门把手,轻轻一拧,门开了。
贝小瓷欢天喜地地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她对心雅她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喂,我不等你们了啊。”
“贝小瓷,你等一等啊!”
等一等!
就在心雅和阿栀也走到了木屋门口,正想去开门的时候,突然,那木屋轮廓一淡,瞬间消失了!
心雅本来只差一点点就要抓住木屋的门把手了,但是,等她手指一合,她却抓了个空。
“啊!”
心雅没忍住尖叫了起来,感觉自己像从悬崖坠落,吓得捂着嘴蹲了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阿栀也吓傻了,看着眼前空荡荡的一片,全身发抖。
不但小木屋不见了,就连进了木屋的贝小瓷也跟着消失了。而直到今天,贝小瓷都没有再出现过。
虽然心雅和阿栀报了警,也向警方和景区的工作人员描述了那间“吃人”的木屋,但是,官方给出的回复都很敷衍。他们只说会尽全力寻找贝小瓷,却始终也不肯相信那间木屋的存在,他们都觉得贝小瓷的失踪另有隐情。
当医院的老人提到景乐城,心雅便又把那份报纸重新仔细地翻看了一遍,果然找到了一则有关景乐城的报道。看完报道,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因为那篇报道的内容竟然是有关神秘小木屋的。
报道里说,昨日下午,有一名登山者在九瑶山的树林里发现了一间奇怪的小木屋。登山者称,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为了锻炼身体,他每周都会爬一次九瑶山,而且路线都是固定的,沿途有些什么,他一清二楚,他很确定树林里本来并没有木屋,而更奇怪的是,木屋的外墙还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那个人立刻联想起了之前女大学生走进木屋后随木屋一起失踪的传闻,于是就联络了报社记者,还给记者发去了一张十分模糊的照片。据说他是害怕自己靠近木屋也会被卷走,所以只敢远拍。
记者在他的新闻稿末尾写道:据相关人士透露,这间小木屋截止到发稿时也仍旧在树林里。究竟那只是一间普通的木屋,还是真的暗藏了神秘力量呢?那就有待热心而胆大的朋友们来九瑶山一探究竟了。
心雅丢下报纸,匆匆跑出医院,拦了一辆出租车。半小时以后,便来到了景乐城。
景乐城关门很晚,甚至有一部分游乐设施只在夜间开放。所以,这里白天拥挤喧闹,游客络绎不绝,到了晚上,也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公交车站就在景乐城正门的对面,心雅穿过马路,看了看时间,八点一刻。
她想,如果那个家伙是坐公交车来的话,应该会比她慢一步,她只要在站台守株待兔,就一定能看见他。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景乐城,但是,他毕竟是因为自己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她得为他的安全负责,她不希望他脱离自己的掌控范畴,这会令她感到不安。
心雅搓了搓手,紧张地盯着前方驶来的一辆公交车。
车停稳了,车门打开,乘客一个接一个下来,但是,这辆车上并没有那个人。接下来连续有五辆公交车进站,依然没有“白衬衫”的身影。
心雅有点儿焦急地抬头望了望景乐城背靠的九瑶山,山顶的观星台灯光璀璨,像浮于半空的一片火海。
心雅还惦记着报道里的小木屋,她想找到“白衬衫”以后再和他一起坐缆车上山,从山顶往下走,很快就能走到那片有木屋的树林。不管报道中的小木屋是不是带走了贝小瓷的那一间,但为了能找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她不能放过任何一点儿机会。
可是,又过去了几辆公交车,“白衬衫”还是没有出现。
九点整的时候,心雅决定不等了,她要先去小木屋。
她匆匆跑过马路,钻进景乐城的售票大厅,在大厅外,她和一辆银色的私家轿车擦身而过,有一个穿着灰色衬衣的中年男人正背靠着车门。
他从裤袋里掏出了已经关机的手机,重新开机后拨出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对方终于接了。“喂?”
“喂,少爷。”男人虽然有点儿心急,但还是保持着平缓的语调,“九点了,您什么时候回来?”
“林叔?回来?回家?”电话另一端的人狐疑不解,“我还想问你呢,不是让你在医院等我吗,你把车开到哪儿去了?”
什么?!难道不是你叫我开车送你来景乐城吗?名叫林侨生的男人心头一紧,抬头望向观星台,瞳孔微微放大,突然哑口无言。
林侨生是景檐的司机。这辆银色的越野车是两年前景檐十八岁的时候,爷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今天,林侨生本来开车陪景檐去理爱医院,因为景檐要探望他的一位生病的老同学。景檐下车以后,林侨生就坐在车里用手机看视频消磨时间。
他确定他不会等太久的,以他家小少爷的脾气,他走进病房之后肯定会这么说:“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医院了。我最多只待十分钟,十分钟后我就走。”
是的,他会嫌弃病房里的每一件东西,包括他朋友身上盖的被子和穿的病号服,就算当着他的面用消毒水把凳子擦一遍,他宁可站着也不会坐一下。但是,他虽然嘴上说只待十分钟,十分钟到了以后,他也不会真走,他可能还会说服自己再多留五分钟,甚至更久。林侨生一想到这位口嫌体正直的小少爷,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林侨生料到了在病房里会发生什么,却没有料到景檐离开住院部大楼之后会发生什么。
景檐把名片给了心雅之后,刚走出住院部大楼,就看见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在他前方晕倒了。他于是又再返回一楼大厅,叫来了护士,看着护士把病人扶走,才又缓缓地朝着林侨生停车的地方走去。但他并没有发现,就在他返回大厅的时候,一个穿着白衬衫、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好从他的背后走过。
“白衬衫”原想搭公交车去景乐城,不过,他走出住院部大楼以后,却无意间发现景檐的专属座驾停在路边,而林侨生也在车里。于是,他便以景檐的身份,要林侨生开车送他去景乐城。林侨生完全没有看出两个人的差别,很自然就答应了“白衬衫”的要求。
当景檐走到停车的地方,林侨生刚把车开出医院。景檐给林侨生打电话,对方却是关机的状态。因为“白衬衫”怕真正的景檐打电话来,所以他一上车就找了个借口,让林侨生关掉了手机。
车子开到景乐城门口,“白衬衫”下了车,林侨生没有问他去景乐城做什么,只问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白衬衫”其实并没有打算再跟林侨生会合,于是随口糊弄了他一句:“九点吧。”
而那个时候,心雅还坐在出租车上,她并没有比“白衬衫”早到,相反,她其实晚到了一步。
于是,九点一到,心雅等不到“白衬衫”,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小木屋。而林侨生也开机给景檐打了电话。接到电话的时候,真正的景檐正在一条叫作字水路的老街上,吃一碗豆腐脑。
离开住院部以后,景檐联络不到林侨生,他只好一个人走出医院。这时,天边的最后一缕斜阳余晖被飘来的云团遮住了,夜幕降临,景檐避开了医院前面那条车水马龙的大街,绕进了僻静的小路里。他一时兴起,没有着急回家,反而是悠闲地散起步来。因为他喜欢夜晚,尤其是华灯初上的时刻。
似乎是在每一个醒来之后的清晨,从日出开始,他就已经在等待日落了。日落后才是他的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时刻。
因为他对日光有严重的过敏反应。这种过敏反应在医学上被称作“日光性皮炎”。虽然并不是完全不能够接受日照,但是,稍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他的皮肤就会红肿发痒,也会有灼热和刺痛的感觉。
记忆当中,被烈日照射后发病最严重的一次,小小年纪的景檐难受得在地上打滚,他忍不住乱抓自己的皮肤,红肿的地方被他抓破了皮,他全身抽搐发抖,就连意识都不清楚了。
从那之后,白天无论去哪里,他都会带着一把黑色的遮阳伞。纯黑色,没有任何图案。
黑色成了他最喜欢的颜色。
每天看到太阳落下,夜幕升起,他就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来了,一天当中最从容坦然的时间。
景檐的很多活动都是在夜晚进行的,他曾经说过,他有吸血鬼的特质。他的日光性皮炎也并不是什么秘密,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他有这个病。
今天,他一个人静静地走在陌生的街巷里,心里竟有一种淡淡的愉悦感。
他不知不觉就走了很久,直到他看见路边有一间号称是百年老店的小饭馆,他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
饭馆老板正在给客人端豆腐脑,那是他小时候很爱吃的,但却已经很久没吃的东西。
他顿时来了兴致,进店找了个空位坐下,要了一碗豆腐脑。
饭馆的地面油腻腻的,桌椅也很残旧,连盛豆腐脑的碗都缺了一个口。但是,豆腐脑却很好吃。就在他还想再要一碗时,林侨生给他打电话来了。
一个小时后,林侨生在字水路的路口接到了景檐。
景檐一上车就问他:“你刚才说,你开车送我去景乐城了?”
林侨生点了点头。
景檐皱眉头问:“你确定那个人是我?”
林侨生加重力度,又点了点头。
林侨生是个老实人,为景家服务了十几年,从来不说谎,这一点景檐很清楚。景家也待他很好,所以如果林侨生有私事要处理,他大可以直言,没有必要编造出一个如此荒诞的借口。
景檐让林侨生把整件事巨细无遗地对他讲了一遍,他听完,望着车窗外流动的夜景,没再说话了。
林侨生也是满腹狐疑,神情严肃,沉默了一路。
而这时的九瑶山上,心雅终于找到了那间林中小屋,但是,令她失望的是,那只是一间很普通的木屋,是景区搭建出来供游客休息落脚的地方。新闻中所谓的“凭空冒出闪着金光”,也是媒体为了给景区制造噱头,而故意夸大造假。
心雅一无所获,只好失望地下了山。
第二天是周日。早在半个月以前,爷爷景国霖就已经告诉过景檐,这个周日上海有一场旅游节的展会,景乐集团很重视这次展会,身为董事长的景国霖要亲自去现场,他还要景檐陪他一起去。
八点闹钟一响,景檐就起床用冷水拍了拍脸,打起精神,跟着爷爷去了机场。
景国霖是个清瘦而矍铄的老人,平时不多言也不爱笑,举手投足都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疏离感。飞机上,两位同行的公司高层一直在讨论这次展会的相关事宜,景国霖听着他们的讨论,面色严肃,若有所思,见景檐似乎在发呆,他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提醒他:“认真听,多学学。”
景檐捂着嘴,强行把一个呵欠压了回去。“嗯。”
一个小时候,飞机降落在上海。在去展会的路上,景檐悄悄地给学校的一个同学人发了条短信:帮我打听昨天早上坠湖那个女生的联系方式。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一个暧昧的笑脸:遵命。
拿到简阿栀的电话号码以后,景檐立刻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接到电话的阿栀激动得不停用指甲掐手里的苹果,说话有点儿语无伦次。景檐根本不想理会对方是什么心情,他只想验证自己的推测——昨天傍晚,他在住院部大厅碰见心雅,心雅说她认错了人,而接着林侨生就在住院部外面接走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两件事也未免太巧合了,或许是有联系的。
景檐单刀直入问阿栀:“简阿栀,昨天傍晚我是不是来医院看过你?”
阿栀还沉浸在被探望和这一通电话的喜悦里,柔声说:“呃,你干吗问我,你有没有来过,自己不知道吗?”
景檐加重了语气:“我问你到底有没有?”
阿栀被景檐的语气吓到,忙说:“有。”
“那我昨天有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会来看你?”
阿栀一头雾水,又怕自己说错话,非常忐忑,声音也越来越小了:“景檐,你问的问题好奇怪。”
景檐重复:“为、什、么?”
阿栀吞吞吐吐说地:“呃,你说是因为心雅去找你了,说服了你……来看我……你不记得了吗?”
景檐若有所思:“她说服了我去看你?她?郁心雅?”
看来,事情果然和郁心雅有关。确定了这一点后,景檐在上海一整天都过得漫不经心,他很想早点儿结束这次行程,回学校找心雅问个明白。他还从阿栀那里要来了心雅的电话号码,但对方却一直关机。
他后来才恍然想起她的手机被自己扔进汤里了,他还问了林侨生,有没有一个女孩来找他谈手机赔偿的事,林侨生说没有,他便叮嘱林侨生,如果这个女孩联系他了,就让她立刻给自己回电话,因为他有很重要的事情问她。
这个周末,心雅也忙得不可开交。她要参加辅修课的考试,还有两个远房亲戚来D市旅游,住在她家里,她得接待他们,有空还要为他们做导游。
接待远房亲戚的任务是几天前心雅的爸爸临时下达的。原本计划在上周从新西兰惠灵顿回国的郁爸爸临时改变了主意,他打算再去一趟皇后镇,看看美丽的阿尔卑斯山,到那里继续寻找他的写作灵感。
心雅的爸爸郁图是国内一位知名作家,他常年为了追寻写作的灵感而游历在世界各地。
由于郁图的散漫随性,心雅的妈妈和他离了婚,后来嫁给了一个香港人,在香港定了居。而郁图非但没有自责反省,反而更自由了,回家的时间也更少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二百天心雅都是一个人过的。所以,这远方来的亲戚,也只能是她一个人接待了。
所以,心雅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去处理手机的事情。
心雅在平时学习日都是住校,通常周末会回家住。周日的晚上,她从家里回到学校,刚一进校门,就看见前方有一群人迎面而来,其中有一个男生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心雅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她不是没担心过“白衬衫”的行踪问题,但是,她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一想到他在这个世界上停留的时间最多也不会超过七十二个小时,那就不如由着他去吧。反正阿栀的情绪已经稳定了,“白衬衫”的任务也算完成了,至于以后,见招拆招,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心雅这么想着,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脖子,叹了一口气。
这时,背后突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用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道钳住了她的右手腕。她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那只手的主人,不是景檐是谁?——不,等等!又或者——他是“白衬衫”?
心雅不确定他到底是谁,故意没说话。
景檐也没有说话,拽着心雅就往前走。
心雅终于沉不住气了,问:“喂,你带我去哪儿?”
景檐面无表情,边走边说:“去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景檐刚从上海回来,下了飞机以后,爷爷问他晚上是回家住还是回学校住,他想也没想就说要回学校。
他原本打算去女生寝室找心雅,没想到在半路就碰见她了。
他拉着她走到体育馆后面的小花园里,此时花园很静,四下无人,他丢开她的手,问:“他在哪儿?”
心雅依然不敢断定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哪一个景檐,便含糊地问:“什么他?”
“到医院去探望你朋友简阿栀的那个人!”景檐顿了顿,一字一字地补充,“以我的身份!”
他这样一问心雅就明白他是谁了,她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但立刻恢复了镇定。“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景檐冷冷地盯着她:“你看起来挺聪明的,怎么没有事先提醒他,不要来接近我认识的人,否则身份是容易穿帮的!”
心雅知道此刻言多必失,索性保持沉默。
景檐见她不说话,问她:“你现在这样的态度,是要我告诉简阿栀,我根本没有到医院看过她,一切都是你在搞鬼吗?”
心雅还是坚持装傻:“可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景檐说:“你说服不了我去医院看望简阿栀,就找了个赝品代替我。这个赝品还以假乱真到连我的司机都看不出破绽。”
心雅试探着问:“你的司机?他怎么……”
景檐说:“我的司机怎么会知道?……呵呵,因为那个笨蛋居然让我的司机开车送他去了景乐城!”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在景乐城外面扑了空,那个家伙坐了景檐的私家车,比她早一步进城去了。真是可恶!明知道自己是个冒牌的,居然还明目张胆征用景檐的司机,他倒是可以消失得干脆利落,却给她留了个烂摊子……总之,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正寻思怎么开溜,突然,耳边传来了“咔嚓”几声树枝断裂的声音,接着就是“啪嗒”一声,重物砸地的声音。
心雅愣了一下,她和景檐站在花园的一条过道上,过道的左侧有一块椭圆形的花坛,她很清楚地看到原本只有万年青的花坛里,此刻竟然多出了一道人影!准确说,是一个披头散发、面部朝下趴着的女生!
女生一动不动,在她的胸腹部的位置,隐隐有一团深暗的影子正在慢慢地扩散——
那是……
血?
她是从体育馆大楼上摔下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心雅猛然感到头皮发麻,吓得大叫了一声,景檐则向前跨了一大步,站到她面前,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别看!”那是他作为男子汉本能的风度和担当。
心雅很自然地向景檐靠去,她闭着眼睛,额头抵到他胸口,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袖,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景檐看着这样的心雅,莫名地变得温顺起来。
“你在这儿站着别动,我过去看看。”他小声说。
心雅乖乖点头:“嗯。”
看见他的影子缓缓移开,她忽然有点儿恍惚,他刚才那声叮嘱,已然可以用温柔来形容了,跟他惯于展露人前的跋扈高傲很不一样。
但是,那份不一样也仅仅维持了片刻,他走到那个女生旁边,蹲下身推了推她,接着就恢复了一贯的高冷:“叫救护车!”
心雅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僵硬地站着。
他又大声吼她:“郁心雅,你听见没有,叫救护车!她还有救!”
她如梦初醒:“我没有电话!”
“用我……”话没说完景檐就发现手机不在身上,可能是刚才林侨生送他回来的时候落在车里了。
“去找别人借电话!”他命令道,“快去啊!”
“哦!”
坠楼的女生是C大音乐系的学生,名叫粟宁。她从体育馆的四楼摔下来,身体和头部都有多处严重的损伤,送院抢救以后,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依旧昏迷不醒,会不会醒、什么时候醒,都是未知。
这件事情在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校园。
第二天上午,心雅刚到教室,就有人来通知她,校长要见她。
她赶到校长室,发现景檐也在那里。办公室里还有两名警察,他们是来调查粟宁坠楼事件的。
报警的人是粟宁的父母,还有一个跟粟宁关系很好的同班同学。心雅来校长室之前,那位粟宁的同班同学刚离开。据那位同学说,粟宁之所以会去体育馆,是因为他们音乐系里有一个叫何楚的男生约了她在那里见面。何楚喜欢粟宁,这是音乐系的人都知道的。而粟宁对何楚的态度很微妙,不接受,也不拒绝,两个人的关系在别人眼里扑朔迷离。
粟宁的同学说,昨天何楚本来想约粟宁看电影,但粟宁说没兴趣,拒绝了。何楚因此很不满,又说不看电影也行,但他想见她,地点就约在体育馆。粟宁说何楚在电话里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好,她怕自己一再拒绝他,会惹他发脾气,毕竟这何楚是出了名的蛮横暴躁,所以,她只好硬着头皮赴约了。
夜晚九点以后的体育馆通常都没什么人,约在这种地方见面,本来就让人心里有点儿不踏实。临出门前,粟宁的同学还开玩笑对她说:“如果需要英雄救美就赶紧给我打电话。”没想到,竟然真的出事了。
校长一早便给何楚打了电话,问他昨晚是不是跟粟宁在一起,但何楚的回答是没有。他说他昨晚跟朋友在外面吃饭,本来是打算吃完饭后去见粟宁,但在吃饭的时候他们跟邻桌的一群人发生了冲突,有个朋友受伤了,所以他就没有赴约见粟宁,而是陪那个受伤的朋友去诊所了。
所有与事件相关的人都被校长一并喊到了办公室,这时,只有何楚还没到。
心雅和景檐作为目击者,警察希望他们详细地讲述一遍发现粟宁的经过。但是,心雅由于当时太过惊慌,根本没有留意周围的环境,她给不出对案件分析有用的任何线索。警察又询问景檐,一直懒洋洋地坐在校长室沙发上的景檐缓缓站了起来,正想开口说话,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脸色阴沉地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这个人就是何楚。
何楚进来之后依次打量了房间里的人,最后目光定在了景檐的身上。
景檐看得出对方的目光里有凶气,嘴角抽了抽,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对警察说:“他在现场。”
警察眉头一皱,问:“你说清楚一点儿,你说何楚他在粟宁出事的现场?”
景檐抬了抬下巴:“嗯。”
警察显然有点儿不满景檐惜字如金的态度,再次强调:“你再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
景檐抄着手:“昨天晚上粟宁坠楼的时候,我看见他就趴在体育馆四楼的栏杆上,我想他也看见我了,对吧,何楚?”
心雅听景檐这么一说,回想起他遮挡她视线的时候,是有那么几秒钟回头看向体育馆楼上,还微微愣了愣神,估计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发现了何楚吧?
何楚面对景檐的指控,气定神闲地扶了扶眼镜框,说:“如果你没有说谎,那就一定是看错了,景檐。”
景檐反驳:“相识一场,你的样子我怎么会看错呢?”
景檐跟何楚的确认识。何楚是个官二代,而景檐一直有一群吃喝玩乐的朋友,原本何楚也是其中之一,但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何楚跟所有人都翻了脸,跟景檐也成了仇人。
这时,校长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背着手严肃地说:“你们都好好地跟警察把事情交代清楚。”
何楚说:“校长,我没什么好交代的。我承认我认识粟宁,而且我也喜欢她,但是,她坠楼的事真的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刚才在电话里已经跟您解释过了,昨天晚上我根本不在学校。”
景檐一脸冷傲:“我只是把我亲眼看到的事情说出来,粟宁坠楼,他在楼上,就这么多。”
两个男生各执一词,场面一度十分僵持,直到校长室外面又来了人。
来的人是何楚的同学,一个瘦高个,还有点儿驼背的男生,男生还带来了一名中年妇女。
心雅看见她颇为吃惊,那名中年妇女是她女生宿舍楼的楼管阿姨。
楼管阿姨进来之后,把在场所有的人都打量了一遍。驼背的男生向何楚递了个眼色,然后走到校长和警察面前,说:“校长,刘阿姨说,她有线索想提供给警方。”
校长和警察都看着刘阿姨,刘阿姨不由得有点儿紧张,搓着手说道:“呃,是这样的,我听同学们说,昨天晚上坠楼现场的目击证人是这位——”她指了指景檐,“景檐同学。”心雅看了一眼脸色茫然的景檐,心道这家伙还真有知名度,连楼管阿姨也认识他。
刘阿姨继续说:“……昨天晚上出事的时候,景檐同学可没在体育馆,他在我们女生寝室楼呢!”
这天晚上,一辆五座的越野车内,硬是挤了七个人。
车先是开上了九瑶前山,而后又在一个岔路口转向,开向九瑶后山。山路越走越阴森,沿途的车也渐渐少了。
心雅望着车窗外只能勉强看出轮廓的山峰,心里一阵发毛。她这样算不算被人绑架了?
一边的景檐却气定神闲,一语不发。
过了一会儿,车子终于停在了一片倒塌的农舍前面。
听何楚的一个朋友说,他奶奶以前就住在这片农舍,大地震那年这些房子都塌了,幸存者后来也都搬走了,留下了这片无人管理的废墟。废墟里没有任何照明,现在仅有的光亮就是来自他们越野车的车灯。借着车灯的光,何楚等人把景檐和心雅连催带赶引到了废墟之中的一个深坑前面。
何楚说:“你们俩都把手机交出来!”景檐和心雅互看了一眼,都没动。
何楚又说:“大家就当做个游戏,交出手机,免得你们耍赖求救就不好玩了。”
心雅翻了个白眼:“神经病!”
何楚不怀好意地笑了:“美女,不交吗?那是要我亲自来拿喽?”说完,一步步朝心雅走过去。
心雅连连后退,景檐忽然横插一脚挡,在她跟何楚中间,对她说:“把手机给他。”
何楚站住,挑高了下巴瞪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半头的男生。
心雅却还在倔:“我为什么要给他?!”
景檐突然转过身单臂环住心雅,圈着她的肩膀,把她压向自己。她的脸往他胸口一撞,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倏地钻进了鼻腔,心雅顿时面红耳赤,别扭地扭动着身体想挣开他。
景檐压低了声音吼她:“你别动了!”还故意大声质问,“手机在哪儿?”
心雅急得差点儿想咬景檐一口,却忽然听他小声地说了一句:“打开录音笔。”
她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想找机会跟她说悄悄话,她赶紧推了他一下,说:“行了,手机在包里,我自己拿!”
拿手机的同时,她打开了背包里的录音笔。
接着何楚也没收了景檐的手机,还把他随身带的黑伞也抢走了。他走到那个深坑前面,下命令说:“你们跳下去。”
心雅大惊:“何楚,你发什么神经?”
何楚和他的同伴们都笑了,其中一个同伴吹了声口哨,说:“美女,放心吧,已经做好防护措施了,摔不着你们的!”
景檐问何楚:“你就那么喜欢把人从高处往下推吗?”
何楚慢吞吞地说:“景檐,都跟你说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推粟宁下楼的?没证据就别污蔑我!”
景檐平静地说:“粟宁醒了,不就有证据了?”
何楚说:“那也得她能醒再说。”
景檐继续淡淡说:“你还不知道吗,她最近恢复得挺好的,医生说,苏醒只是早晚的事。”
何楚嚷嚷道:“怎么,你以为我会怕啊?我何楚怕过谁吗?”他望着心雅一笑,“身正不怕影子斜,对不对啊,美女?”
何楚一看心雅,心雅就下意识地朝景檐那边靠了靠。自己明明是讨厌景檐的,但这个时候,靠近他,她却有一种安全感。她虽然有点儿害怕,却还是不失时机地回了何楚一句:“你是不用怕谁,反正所有的证人都被你收买了,大不了你连粟宁也一起也收买吧!”
何楚继续嚷嚷:“你胡说八道什么?”
景檐本来以为套话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没想到心雅还挺能配合他,他不禁暗暗高兴,接着说:“她有没有胡说,那个姓曹的救护员应该知道吧?”当晚来学校的救护员一共有两名,姓曹的是其中之一。
何楚的嘴角顿时抽了抽,正好车灯的光映着他半张脸,景檐很清楚地看到了他这个心虚的微表情。
何楚推了景檐一把,说:“少跟我啰唆,跳下去!”
“跳啊!跳啊!”何楚的同伴也跟着催促。
心雅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她往前一扑,朝那个黑洞里跌去。“啪”的一下,落在了一堆不软不硬的麻包袋上面,虽然不硬但还是摔疼了她。
跟着又是“啪”的一声,景檐也掉下来了。
何楚等人站在上面高兴大笑,何楚说:“对了景檐,我刚才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个坑以前是这村子里的公厕,你们忍一忍啊。”
众同伴一阵哄笑。
何楚又说:“不过你放心,好几年没人用过了,里面干净着呢。其实我对你算好了吧?知道你大少爷不禁摔,连麻包袋都给你铺好了,这可是哥儿几个大老远从城里扛出来的。”
景檐缓缓地站起来,说:“何楚,听说你家里为了收买那个姓曹的救护员,给了他两万块钱,买他在警察面前谎称认不出是我跟郁心雅。”
何楚立刻吼:“景檐,你少废话!”
心雅也一个翻身从麻袋堆上坐起来,仰着头说:“还有那个借电话给我的学长……邹旭明,对吧?他那么胆小,你说你那点儿钱能买他死心塌地为你隐瞒多久?他都跟我承认了你在背后威胁他。”
何楚蹲在坑边,抓了一把泥土往坑里砸,说:“对啊,有钱能使鬼推磨,还就没人能动得了我了,怎么样?”
心雅不失时机地继续说:“那你是承认推粟宁落楼了?”
何楚一向口没遮拦,撂狠话说:“我推了她又怎么样?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啊?!就算粟宁醒了,我能让其他人闭嘴,也能让她闭嘴!”
其实,那天晚上在体育馆,何楚想逼粟宁答应做他的女朋友,粟宁不同意,两个人争执起来,何楚就不小心大力地推了粟宁一把。粟宁当时站在楼梯上,被何楚一推,重心不稳,从楼梯上扑了下去。楼梯下面是一条走廊,走廊很窄,粟宁那一扑,直接扑到了走廊的栏杆上面。由于惯性,她的身体还翻出了栏杆,掉下了楼。虽然何楚并不是蓄意想伤害粟宁,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依然要为粟宁的意外负很大的责任,可他不想负这个责,所以才会用各种手段去掩盖真相。
何楚等人走远了以后,越野车的灯光彻底消失在深坑上方那片狭小的天空,黑夜忽然静如深海。
心雅和景檐都沉默了一会儿,心雅先开口说:“谎撒得挺溜嘛。”
景檐说:“我没有撒谎。”
他是在一次去医院时碰到了那个姓曹的救护员,发现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异,穷追猛打下,终于逼他说了实话。原来,那个人其实可以清楚地辨认那晚在出事现场的一男一女就是景檐和心雅,但是,何楚的家人收买了他。即便景檐表示,自己愿意付他双倍的报酬,希望他重新向警察说明实情,但他也害怕得罪何楚的家人,不肯答应。
景檐又问:“那你呢?”
心雅说:“我也不算撒谎吧。自从那次在食堂看见学长邹旭明跟何楚同桌吃饭以后,我就特别留意邹旭明,得知邹旭明是在粟宁出事以后才跟何楚有来往的,我就更加起疑了。有一次我碰见邹旭明,骗他说我已经知道是何楚威胁了他,想套他的话。虽然邹旭明还是不承认,但他的闪烁其词却令我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测了。所以我就顺着你的意思接下去了,也想诈一诈何楚。”
黑暗里,景檐低下头,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意。
心雅又想到他整晚的忍气吞声,问他:“难道你是故意让何楚把你带到这儿来的?想找机会套他的话?”
他“嗯”了一声。
心雅对他的惜字如金非常不满:“不能多说一点儿吗?”
景檐终于收起了傲慢表情:“早就有人告诉我,何楚想报复我,我只是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什么时候动手而已。但我想,他报复我的时候,应该就是最佳的试探时机吧。”
心雅问:“那你也是早就想到了他们可能会没收你的手机,所以,为了录音笔,你故意把我拉进来?”
景檐暗暗绷不住笑,说:“没有!”
她:“……”
他:“怎么我在你心目中有这么料事如神吗?”
她:“……”
他:“我没有阻止何楚把你也押上车,只是为了‘回报’你白天给我的优待而已。”
她:“景檐!”
他:“放心吧,何楚就是想等天亮以后让我吃点儿苦头,你坐在一边看戏就是了。”
心雅明白过来:“你的日光性皮炎?”
他说:“嗯。”
她问:“你能在阳光下忍多久?”
他说:“不一定,得看日光的猛烈程度。”
她又问:“那你发作的时候会怎么样?”
他满不在乎:“发作了你不就知道了?”
两个人强打精神在黑暗里坐了一个通宵,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心雅从麻包袋上站了起来,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圆形的深坑,深而狭窄,几个麻包袋就把坑底垫满了。四周都是坚硬的石头墙壁,没有可以借力攀缘的地方,即便把所有的麻包袋都重叠起来,也不够支撑他们踩着麻包袋爬出深坑。
意识到这一点,心雅有点儿泄气。
景檐整晚都坐在一个麻包袋上,背靠着深坑的石壁。发现他是背靠着石壁的,心雅顿时一脸嫌恶:“你还靠着墙壁?你没听何楚说这是个什么坑吗?”
景檐闻言,缓缓睁开眼睛:“你没闻到什么味道吗?”
心雅嘴巴一撇:“谁要闻啊?”
景檐淡淡地说:“我是说,水的潮气。”
听他这么一说,心雅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的确有一股潮气,是泥土和清水混合的味道。
景檐用眼神给她指对面那片墙壁,说:“你用手摸一摸。”
心雅心想,我才不要呢!
“要说什么你直接说。”
景檐便说:“这是一口水井,只不过水差不多已经干了,还剩了一点点,连这井壁都渗不透。”
听他这么说,心雅才犹豫着摸了摸他指的那片墙壁,果然微微有点湿润。“这坑口直径那么大,怎么会是井呢?井口通常不是很小吗?”这个坑口起码是一般井口的四五倍大了。
景檐揶揄她:“你没听他们说这里是地震震毁的吗?地震之后周围都塌陷了,井口也裂开了,不是很正常吗?而且我来过这里。”
心雅眼睛顿时瞪圆了看着她:“什么?”
景檐伸了个懒腰,捏着后脖颈说:“就连这几个麻包袋都是我找人放在这儿的,不是何楚搬过来的,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也干过跟何楚一样的事儿?”
他默认。
心雅笑他说:“这是不是就叫因果循环,恶有恶报呢?”想了想又说,“那你既然早知道,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
景檐反问:“有必要吗?”
没必要?她如坐针毡地在麻包袋上熬了一整晚,生怕碰到墙壁,不敢乱动,坐得腰酸背痛,他自己却坐得舒舒服服的,故意看着她难受。
心雅生气地问他:“那我们到底有没有办法出去?”
景檐直截了当:“没有。”
心雅觉得如果再跟这家伙说下去血压一定会飙升,她索性不说话了。反正要担心的不是她,一会儿要是太阳出来了,看他还能逞能多久。
快到正午的时候,阳光从斜上方洒了下来。井底先是出现了一个小半圆的光圈,接着小半圆缓缓变成了大半圆,景檐就被这个扩大的半圆逼得挤在阴暗的角落里,身体尽量贴着井壁。
但是,渐渐地还是避无可避了,阳光从脚尖蔓延,直至遍布全身,他低着头,把脸埋向膝盖。
两个小时过去,因为持续受阳光直射,景檐的身体开始发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面出现了大块的红斑。
心雅开始担心他了,不停地安慰他不要紧张,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内心的紧张情绪。小时候最严重的一次发作,情况有多惨烈,他还历历在目。那次他全身红肿,每吸一口气就像往身体里塞进一团烈火。他用指甲去挠裸露发痒的皮肤,结果把幼嫩的皮肤抓破了,一道道的血印。只要一想起当时,他就更紧张了。
过了一会儿,头顶忽然有一片阴影移过来,景檐抬头一看,只见心雅正顶着一个麻包袋,慢慢地面向着他蹲下来。麻包袋的一条边抵住井壁,形成了一横,而心雅的身体就是一竖,他被围在这个一横一竖的空间里,阳光被挡去了不少。他望着她,忽然有点儿发愣。
见他发呆,心雅说:“一起撑着啊,很重的。”
他这才如梦初醒,笨拙地举起了手,跟她一起托住那个麻包袋。
那个瞬间,整个世界忽然寂静无声了。面对面的距离只剩下不到半米远,近到心雅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景檐因为痛苦而加重的呼吸在吹动着她的每一根睫毛。
对从前的景檐来说,郁心雅是沙漠里的一棵仙人掌。她冷静、傲气十足、伶牙俐齿,还敢泼他、骂他,对他横眉冷目。但是,从昨天开始,几段时间的相处,她身上的尖刺似乎在逐渐消失。
在这一刻,仙人掌的刺俨然消失殆尽,仙人掌好像变成了一朵温婉的茉莉花。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他知道,这一刻,他心里的慌乱不安已经减轻了不少。
她其实真的是一个很好看的女生,瓷白的皮肤,圆圆的眼睛,鼻梁虽然不算高挺,但轮廓却极为精致。她的嘴唇颜色是淡淡的粉,令他想到了小时候最爱吃的一种水果糖。
心雅还从来没有和一个男生靠得这么近,她有点尴尬,为了缓解尴尬,她故意找了个话题,问:“景檐,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病?”
景檐说:“小时候有一次被阳光暴晒过。”说着他似乎陷入了回忆,“这是我应得的。”
心雅便问:“为什么?”
景檐自嘲地笑了笑,说:“那次我在我爸爸的坟前连跪了三天。”
心雅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及对方的伤口了,便赶紧岔开话题:“其实我也挺讨厌晒太阳的,我喜欢阴天,阴天的时候呢……”景檐知道她是故意转换话题,想避开他的伤心事,他心里又是一阵触动。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午后两点,井底依然被阳光填得满满当当。
景檐的喘息越来越粗重,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全身的灼痛和瘙痒都折磨着他。他撑不下去了,松开了麻包袋。他一松手,心雅也不够力气了,麻包袋落在地上,他们都跟着倒了下去。
他的额头滚烫,整个人就像烤在火里似的。
景檐趴在地上,虚弱得像一尾长时间缺水的鱼。
鱼如果长时间缺水是会死的,那他呢?他会怎么样?心雅愣愣地看着景檐,脑子里有无数杂乱的念头奔涌着。
其实,她是有办法救他的,一开始就有,只是她一直在犹豫。她没有想到他的病发作起来会这么可怕。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景檐。他闭着眼睛,渐渐地,他的身体几乎不动了,只剩下十分微弱的呼吸。
心雅知道不能再拖了,把心一横,取下了双肩包,从包里拿出了一件东西。
心雅拿出的就是那支绿漆外壳、顶端有一根宝蓝色细长鸟羽的笔。
那支笔平时都插在心雅家书桌上的笔筒里面,但是,昨天晚上,在从精神病院回学校的出租车上,她才发现这支笔竟然出现在她的背包里。她仔细回想,脑海中浮现出了一连串的画面:
她放学回家拿录音,冲进书房,书桌上本来就已经乱糟糟的了,她翻找出移动盘时,还不小心把笔筒也碰翻了,里面的笔散落在桌上,有几支还掉到了地上。时间匆忙,她没有整理那些笔,只把硬盘塞进了包里。转念又想到也许会需要做笔记,于是她抓起桌上一个笔记本塞进了包里,而那支笔就夹在那个笔记本里,也被她带走了。
于是,昏昏沉沉的景檐便亲眼目睹了一次不可思议的事件。
景檐虽然已经很虚弱了,但他还有意识,他尽量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偶尔微微地睁开一点眼睛。
他趴在地上,歪着头,右侧脸贴着地面。他睁开眼睛时,从他的角度,他看见心雅从背包里拿出了羽毛笔,然后又拿出课本之类的东西,其实那是心雅的古代汉语课的笔记本。接着,他便看心雅用那支羽毛笔在本子的某一页上画了一个圆圈。
忽然之间,那个画圈的位置竟然有一片白光散射而出,景檐惊呆了!但白光很快就消失了,消失以后,景檐看见心雅把地上的本子和笔收起来,走到墙壁边,他的目光跟着她,才发现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坑壁上,这时竟然倚着一架木梯。
景檐的瞳孔陡然放大,他怀疑自己产生幻觉了。但他定睛再看,没错,这个深坑里面竟然凭空出现了一架木梯。
景檐震惊得连呼吸都变急促了,但这时心雅一心只想救人,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她顺着木梯爬出了深坑,找到了他们来时的那条公路,又壮着胆子沿公路走了一段,总算找到了路边一个有人烟的小村子,从村子里搬来了救兵。
景檐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仿佛被硬生生填了一块火热的木炭,滚烫的火焰还涌进他的脑袋里,仿佛在撕裂着他前额两侧的太阳穴。医院里,他忍痛躺在移动病床上,救护员推着他跑向急救室。
心雅也跟着跑,在跑到急诊室大门口,景檐突然一把抓住心雅的手腕,小声地说了一句:“你不要走!”
那一刻,他的眼神里再没有了平常的犀利,柔和得像三月春风吹拂的湖面,心雅甚至觉得那双眼睛里还流露出了一丝胆怯和惊慌,此刻的景檐就像个无人看顾的孩子一般,孤零零地坐在街角昏黄的路灯下抱紧了自己。心雅不禁心软,说:“嗯,你进去吧,我不走。”
景檐再次确认:“好,那你就在这儿等我,我没事了你再走。”
心雅用眼神指了指急救室的门,表示默认:“进去吧。”
景檐被推进急救室,急救室门口的红灯刚亮起,景家的人已经闻讯赶来了医院。
景家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景檐的司机林侨生,女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衣着精致而高雅,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女强人的精明干练。林侨生去替景檐办理就医手续了,中年妇女就坐在急救室外面,面无表情地盯着门上的红灯。
心雅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安慰她:“阿姨,景檐不会有事的,您别太担心。”
中年妇女看了看心雅,温柔地笑着问:“你好,我是蓝倩。对了,出事的时候,你和景檐在一起吗?”
心雅点头。
蓝倩又问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除了羽毛笔的存在,别的心雅都巨细无遗地说了,蓝倩的反应稀松平常,最后还反过来安慰心雅:“景檐没事的,放心吧,发作的时间不长,养养就恢复了。”
心雅又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急救室的红灯灭了,医生解下口罩推开门出来,喊了一声:“里面那个病人的家属在哪?”
蓝倩挽着包站起来,问:“医生,我侄儿怎么样了?”
心雅听蓝倩这么问,才知道自己误会了,这个女人并不是景檐的母亲,而是他的大伯娘。
景乐集团的董事长景国霖有两个儿子,分别以乾坤为名,长子叫景乾,次子叫景坤。景檐是景坤的儿子,而蓝倩是景乾的妻子,是景家的长媳。
医生对蓝倩简单说明了景檐现在的情况,大意是说现在没有大碍了,但还需要住院休养两天。
这时候,林侨生也办完手续回来了,同时来的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
心雅见保安走过来,扫视众人的目光最后竟然定格在了她的身上,她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保安问医生:“就是她吗?”
医生点头:“是的。”
心雅着急地问:“什么事?”
保安傲慢地说:“刚才急救室里面那个病人要求叫保安,说你偷了他的东西,如果不把东西还给他,就送你到派出所,公事公办。”
心雅瞪大了眼睛:“我偷他东西了?”
旁边的护士解释说:“刚才我们给病人做急救的时候,他很紧张地抓着医生的袖子说的,要我们一定替他把被偷的东西拿回来,说东西就在这女孩的背包里,是一支带有羽毛的笔。”
心雅想起刚才景檐的表情,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害怕,是在装可怜,想拖延时间等保安来。她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帝说:“背包里的笔是我的,不是他的,你们别听那家伙胡说。”
这时候,急诊室的门开了。景檐坐在轮椅上,被林侨生推着出来。
心雅瞪过去,他也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虽然他身上的那股难受劲儿还没过去,但表情却从容自得。
“那是我的笔……”为了镇住心雅,景檐故意诈她,做出把握十足的样子,说,“我很清楚那支笔的使用方法。你需要……我在大家面前表演一次来证明吗?”
心雅暗想,景檐一定是趁刚才自己圈画木梯的时候,看出了端倪。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摸清楚神笔的用法了,她都不敢冒险让他当众演示。她顿时觉得自己像吃了一嘴的玻璃渣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恶!真后悔刚才一时心软,上了他的当,早就应该离开医院不等他的!
为了息事宁人,心雅只好由着保安收走了她的笔,交给景檐。不仅如此,他还逼着心雅把录音笔也一起给他了。
这天晚上,景檐用羽毛笔在水果店的一张广告单上面画了圈,但是,不管他圈到哪个字,都没有任何事发生。因为广告单是上周才印的,存在的时间还没有超过半年。他又用前天的报纸做了实验,还是没有成功。
第二天中午,虽然医生极力反对,景檐还是坚持提前出院了。
回到学校时,午间广播时间刚过。
广播室里,两名播音员正坐在里面吃盒饭,景檐突然推门自入,惊得一个男生差点儿被一块排骨噎到。
“欸,你……”
“没你们的事。”景檐一副不容置喙的样子坐到播音台前,驾轻就熟地把录音笔插入接口。
把录音公之于众这种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就这样,何楚的那句“我推了她又怎么样?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填满了整个午间的校园。
刚吃完饭的何楚听到广播,气得把食堂里的一个汤桶都给踢翻了。
舆论风靡了两天,校园里人人都在议论何楚推粟宁下楼的事情。两天后,粟宁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并且亲口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警察。
而当初谎称自己认不出心雅的那个学长也改了口,承认了粟宁出事那晚向他借电话的女生就是郁心雅,还说是因为被何楚威胁,他不敢说出实情,所以才在警察面前撒了谎。紧接着,医院的救护员也改了口,说他们想起了接到电话赶到现场的时候,守在现场的一男一女就是景檐和郁心雅。于是,心雅和景檐目击者身份被充分认可,他们的口供也变得更加有力了。
再加上何楚在录音里说的那些话,也能证实他的确要为粟宁的坠楼负责。警察再进一步调查,苏家的人把何楚告上了法庭,最终法官裁定,何楚对粟宁支付经济赔偿,并且判他接受管制一个月。
得知学长和救护员都陆续改了口供的那天,有人告诉心雅,景檐在女生寝室楼下,有事找她。她故意慢吞吞地换掉了睡衣,又慢吞吞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装着东西的塑料袋,才慢吞吞地走下楼。
一看见景檐,果然他脸上已经有不耐烦的表情了。心雅不等他开口,先把手里的塑料袋扬了扬。
景檐皱着眉头问:“什么东西?”
心雅说:“你的手机,我跟何楚要回来的。”
那晚何楚强行没收了他们俩的手机,事后景檐并没有跟何楚要回,但心雅却硬是逼着何楚把手机还了回来。
景檐有点儿吃惊地问:“你能从何楚那里拿到东西?郁心雅,果然不能小看了你。”
心雅微微一笑,说:“我就当你是在夸奖我了。”
景檐傲慢地说:“这手机我不要了。”
“我又没说要把手机还给你。”心雅看了看路边的一个小水坑,她从塑料袋里掏出手机,走过去把手机往水坑里面一扔,“这样就扯平了。”
按照惯例,受到这样的挑衅,景檐应该暴跳如雷才对。但是,意外地,景檐只是一脸漠然地看着那个手机,并不打算和心雅计较。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并没有移开那个手机,突然意味深长地说:“郁心雅,你说我有没有办法再还原一个跟这一模一样的手机呢?”
心雅听出了暗示,说:“想知道啊,你自己去试吧。”
“你就不担心我试出问题?”
其实说不担心是假的,就连在昨晚的梦里,她都梦见景檐用笔圈出了一颗原子弹,把城市炸成了一片废墟。于是她问:“那你试出什么来了?”
景檐反问:“不如你告诉我?”
心雅嘴硬:“没空。”
景檐无赖地说道:“好吧,那我还是去找你的好朋友简阿栀一起研究吧?”
心雅顿时有点儿泄气:“景檐!”
景檐故意摆出一脸高调期待的表情。
被阿栀知道实情是心雅担心的,被景檐滥用羽毛笔惹出麻烦,其实更是她担心的。她怕景檐一知半解,也像她以前那样,一遍遍试笔,但事情不在她自己的掌控范围以内,她担心他会试出麻烦来。所以,与其袖手旁观任由他胡乱摸索,她想,还不如告诉他正确的使用方法,以策安全。她便气鼓鼓地吸了一口气,说:“好,我告诉你!”
听心雅说完笔的使用规则,景檐才明白,为什么他用水果店的广告单来试笔的时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回到家里,圈了一本新华字典里的“眼镜”两个字后,他的面前就真的出现了一副眼镜。
他把眼镜放在抽屉里,过了两天,再打开抽屉,却发现眼镜不见了。
他又回到何楚困住他们的那口废井,发现井里也已经没有那架木梯了。
种种疑惑困扰着景檐,他也做了一些总结,但他不确定自己的总结是否正确。他知道这支笔不简单,所以也不敢乱用,怕出现他控制不了的局面。为了尽快解开疑惑,他只能向心雅本人求证。心雅解释完毕,所有的疑惑也就尘埃落定了。
景檐问:“所以……那个人也是你用笔圈出来的,是以前的某个时间的……‘我’?”
“嗯。”
“这到底是什么笔?”
“不知道。”
“那你怎么得来的?”
“捡的。”
景檐知道她很不耐烦却还不得不应付自己,反而觉得很有趣,于是腹黑地问:“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就不想把笔要回去了吗?”
“我要你就会给吗?”
“不会。”
心雅知道跟他把关系弄僵对自己没有好处,便尽量心平气和,说:“我只知道这支笔是来自一个叫‘幻世之境’的地方,不过,笔的确是我高中时候在回家的路上捡到的。景檐,这支笔我收藏了很久,从来不会随便使用它,你还给我也好,不还给我也好,我都希望,你是个会分轻重、知后果的人,即便它在你手里,你也别滥用它……给你自己惹麻烦是小事,伤害到别人可就是大事了!”
景檐沉默。
心雅转身走开,边走边说:“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你好自为之吧!”
背后的景檐却忽然开了口:“我景檐从来不硬抢别人的东西。”
心雅闻言愣住了。
景檐郑重地说:“郁心雅,这支笔算我跟你借的,用完了我就会还给你。”不等心雅回答,说完也转身走了。却又听到她在背后喊他:“景檐!”
心雅在他背后喊:“景檐!我还有个问题。”
景檐放慢了速度,大声回:“说——”
“邹学长和救护员为什么会改口跟何楚唱反调了?”心雅之所以会问他,是因为她听别人说,有一天景檐找了邹学长,接着邹学长就去向校长认错,改口指证何楚了,而很快救护员也和邹学长一样,主动弃暗投明。她想,这一连串的反转会不会也和录音一样,是景檐在暗地里促成的,除了他,她想不到还有谁会在背后跟进这件事情。
这一刻,她期待他会勾起嘴角自鸣得意地告诉她:没错,我就是幕后功臣。
然后她应该会笑着再问他:景檐,其实你跟大家嘴里说的并不一样吧?你有混世魔王的一面,可是,你也有善良的一面、热心的一面、正义的一面,还有软弱和温柔的一面,对不对?
那一刻,她的眼睛里都是期待的光。
橘黄色的路灯灯光从半空笼罩下来,景檐轻轻地耸了耸肩,大声说:“我怎么知道?”
其实,嘴上说着不知道的景檐却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录音播出以后,舆论都指向了何楚,他找了邹学长也找了救护员,这几个助纣为虐的人都被他说动了,担心何楚一旦被证实的确伤害了粟宁,帮忙欺瞒警方的他们也会有麻烦,于是,他们只好说出了何楚收买和威胁他们的真相。
而何家的人想为何楚奔走脱罪也无济于事,也是因为景檐拜托了相关方面有交情的长辈,要求对这件事情严格秉公办理。
平时经常吃喝玩乐在一起的朋友当中,只有一个人知道景檐在背后做的这些事情,他问他为什么大发善心,景檐说自己不是发善心,只是私人恩怨,他早看何楚不顺眼了,想趁机教训教训他。
然后他便想起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他看见班里的一个同学捡到了一位老太太的钱包,想据为己有,他要求对方物归原主,对方不肯,他便动手打了他。最后,老太太拿回了钱包,不理景檐和同学的争打就走了,没想到后来那个同学竟然反咬他一口,说他莫名奇妙动手伤人。景檐虽然辩解了,可这件事情还是以景家出面赔偿医药费收了尾。
那以后,景檐再做任何事都懒得辩解了。他会助人行善,但也会惹是生非,他并不介意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眼里到底是怎样的,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眼光和评价对他来说都轻如鸿毛。所以,刚才心雅那么问他,就像出于本能,他一口就把自己轻描淡写地隐藏了起来。
景檐刚走出几步,他就突然后悔了。
他应该勾起嘴角自鸣得意地告诉她:没错,我就是幕后功臣啊。
然后她也许会对他微笑,会夸奖他,会说一些别人从来没有对他说过的话。他应该会在路灯下凝视她很久,就像在井底那样。然后这一天会变成一个特殊的日子。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景檐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光线太昏暗,他几乎看不见她了。他抿了抿嘴,心想,算了吧。
这天他没有留宿学校,虽然已经很晚了,但他还是回了景家。
心雅回到寝室,躺在床上困意很快袭来了。
她又开始做梦。
她梦见景檐把羽毛笔和“白衬衫”的真相都告诉了阿栀,阿栀怪她欺骗朋友,来向她兴师问罪。
梦里的阿栀生气地推了她一把,她跌倒在地上,突然惊醒了。
她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半。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犹豫着在短信对话框里打出了一行字:景檐,既然我已经和你解释清楚了笔的作用,你就没有再找阿栀的必要了吧?我希望你能对笔的事严格保密。
她盯着这两句话,想了又想,高高在上的自尊心还是不容许她把这条短信发送出去。
她懊恼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发现外面天空的月亮很圆。
而凌晨一点半,没有留宿学校寝室的景檐站在自家别墅的院子里,也看见了天空的那一轮圆月。
他的神情有点儿凝重,眉宇间还多了一分和年纪不相符的沧桑。
他已经站了好久了,他的卧室里,金丝楠木的床头柜上面放着那支羽毛笔。笔的旁边,还放着一个褐色封面的笔记本,那是他小学时期的一个日记本。因为年代久远,本子的封面早已经从浓褐色变成了淡褐色,上面还有他龙飞凤舞的签名,字迹也有点儿模糊不清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屋里,拿起笔记本,慢慢地翻开。
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在翻到最后一篇日记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都静止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刺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眶渐渐红了:七岁生日那天,我害死了我的爸爸。
虽然已经是黄昏了,但迎面而来的风依旧像是从热锅里涌出来的蒸汽,熏得人浑身发烫。秋夏之交,D市的高温天气仍在持续。
郁心雅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望了一眼跟她并肩而行的白衬衫男生:“你进去吧,我在大厅等你。”
“白衬衫”抬头看了看面前这幢十四层高的大楼,他们站在一楼大厅的入口处,大厅内人来人往,有拎着水壶的大婶,有跑来跑去不安分的熊孩子,还有推着轮椅的护士和被病人家属团团围住的医生。
这里是理爱医院的住院部。
大楼正面贴着白瓷砖的外墙有一大片都被夕阳的光辉涂成了刺眼的金色,“白衬衫”的目光上移,在和那片金色相接以后,他立刻低下头来,感到不适般眨了眨眼睛,眉头一皱:“我很快就出来。”
心雅不那么友好地挤了个笑容,说:“不用很快,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开导她,她需要的话多陪陪她,陪多久我都等。”
“白衬衫”的眼神微微一转,居高临下睨着心雅,也不那么友好地说:“那你等吧。”
这时,有个拎着果篮、怀抱鲜花的男人从心雅和“白衬衫”的后面走过来,由于怀中鲜花遮挡了视线,男人没看清前方有人,一下撞到了“白衬衫”。
“白衬衫”微微向前一个趔趄,手一松,手里的遮阳伞便翻落在地。
这一路上,“白衬衫”都打着那把纯黑色的遮阳伞,这是下午心雅刚给他买的,作为他来医院的一个交换条件。
这天下午来医院之前,“白衬衫”跷着二郎腿坐在心雅家客厅的沙发上,墙上的时钟指向三点十分。他看了看时钟,又扭头盯着窗外烈日下那栋有点儿泛白的高楼,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他最讨厌烈日了!
沉默片刻之后,他缓缓地说:“那先给我买一把遮阳伞吧,我要纯黑色的。”态度还有点傲慢。
他的侧脸很好看,轮廓是刀削斧砍一般的立体,无论是鼻梁的弧度、腮骨的弧度还是眼角微微上翘的弧度,都是刚刚好。
当他发现心雅只是继续靠坐在电视机柜上,两手撑着柜子边缘,还在饶有兴致打量他,显然并没有打算出门给他买伞的时候,他颇为冷傲地抬了抬下巴,扫了一眼心雅的指缝里夹着的那支绿漆外皮、顶端是一片宝蓝色细长鸟羽的墨水笔,然后又把视线慢慢上移,直到跟心雅的目光相对。
眼神微微一用力,不怒自威,仿佛在问:你到底去不去?
心雅也不输,弯腰从脚边的矮柜里拿了一把碎花伞,不偏不倚地扔进他怀里:“用我的吧。”
“白衬衫”的眉宇间似乎自带一种不容抗辩的威严,他说:“我只用纯黑色的,这是我的习惯。”
心雅噘了噘嘴,不冷不淡说:“这是景檐的习惯。”
“白衬衫”接着说:“我就是景檐。”
没错,眼前这个穿着白衬衫的男生,无论外貌、音色还是神态、动作,都和他们嘴里提到的那个叫“景檐”的没有两样,可他的确不是景檐。
心雅摇了摇头,反驳道:“严格来说,你不是。”
“白衬衫”并不着急,淡淡地说:“好吧,我不是景檐,我既然不是,那我也不用去医院了?”
可恶!心雅的眼睛轻轻眯了眯,冲他翻了个白眼。但她知道自己有求于他,所以不得不让步,说:“好吧……我去给你买伞,但你只能待在我家里,哪儿也不能去!”又说,“阿栀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已经跟你解释清楚她的处境了,算我拜托你!”
“白衬衫”拿起遥控器,不客气地打开了电视机,懒洋洋地道:“看心情吧。”
与其说“白衬衫”是心情还不错,倒不如说他是厌恶外面强烈的阳光,所以他才没有离开。他一直等到心雅买了伞回来,黄昏六点半,才跟她一起来到了理爱医院。
理爱医院住院部门前,黑色遮阳伞翻落在地,撞到“白衬衫”的男人明显心情不好,非但不道歉,还趁机撒气:“眼瞎还是腿瘸呢?怎么堵门口啊,还让不让人过了?”
“白衬衫”微微一弯腰,拉起伞柄,把伞扶正收好,眼神一斜,突然间目光利得跟刀子似的,盯着那个男人,竟然把对方盯得犯怵。对方欺软怕硬,看“白衬衫”似乎不好惹,急忙抱着花溜了。
“白衬衫”收回目光,没有跟心雅打招呼,径自朝着另一个方向的电梯口走去了。
心雅怕他路上没记牢,又在背后对他喊:“喂,十楼,四号病房。”
“白衬衫”一边走,一边高举起右手,在空气中划了几笔,划出了一个大写的“F”字母。心雅立刻会了意,他应该是在嫌她啰唆,说她“烦”吧?她不满地打量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说:“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好?这么嚣张狂妄,阿栀到底喜欢他什么?”
郁心雅有两个最好的朋友,都是她高中时的同学,去年也和她一起考入了C大。两个女孩当中,一个是戴眼镜的蘑菇头少女贝小瓷,还有一个就是现在正躺在十楼四号病房里的简阿栀。
阿栀是今天清晨八点多被校工从C大的蔚蓝湖里面救起来的。
据一名晨跑的同学说,天刚亮他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生坐在湖边,她抱着腿,下巴抵着膝盖,两眼直勾勾盯着湖面,保持着那个姿势好久都没有动。再过了一会儿,她人就在湖里了。因为本能,呛水挣扎,扑腾起的水花引起了附近校工的注意,还好有校工奋力相救,阿栀才捡回了一条命。
心雅得知消息赶到医院已经是中午了。四人间的病房里空着两个床位,阿栀的斜对床住着因工伤入院的大叔,大叔去楼下花园散步了,病房里就只剩下阿栀一个人。
阿栀瘦瘦薄薄,像个纸片人似的躺着,窗口挂的白纱帘被风吹起来,从她的身上拂过,她的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眼球就随着白纱帘的起落移动着,她看起来麻木而悲伤。心雅本来憋了一肚子气话,但是一看见阿栀还是心软了。她问:“阿栀,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由于较长时间的缺氧,还有落水的时候头部撞到了湖岸边的石头,需要休养观察,阿栀暂时还不能出院。
阿栀翻了个身,背对着心雅,以示她并不想说话。
心雅见地上都是纸巾团,想去拿扫把扫干净,刚一转身,手腕却被阿栀抓住了。
“心雅——”她扭回头来盯着她,问,“我现在这样子,他会有一点点心软吗?心雅啊,你能不能让他来看看我?”
阿栀说的“他”就是景檐。一个在她入学不久以后就开始心仪的男生。
去年九月的迎新晚会上,他们俩班并排坐,在晚会互动环节的时候,工作人员朝观众席里扔小布偶,谁接到谁就上台配合互动。阿栀和景檐都接到了。
两个人从舞台的两侧走向中间,四目交接的刹那,景檐出于礼貌,冲阿栀笑了笑,那笑容里甚至不乏倨傲,景檐是个十分傲慢的人,但是,就是那样的笑容,也足够撞进阿栀的心里。
阿栀对景檐一见钟情。
当然,以景檐出众的外表,就那么往台上一站,又何止倾了阿栀一个人的城。再加上后来很快就有人爆出,景檐是富三代,他的爸爸在他小时候意外去世,后来妈妈再婚,离开了景家,剩下景檐跟着爷爷一起生活。景檐的爷爷景国霖坐拥着全国十强的游乐产业之一——景乐集团,而景檐很可能就是集团未来的继承者。有了这个光环,他就更受瞩目了。对C大的很多女生来讲,景檐是个跟偶像明星一样令人神往的大人物。这很多女生里面,也包括了阿栀。但阿栀觉得自己十分平庸,每次看到景檐都紧张得满脸通红,连大气也不敢出,就更别说向他表白了。
而“表白”完全是一场意外。
当时,阿栀跟别人议论景檐,说漏了嘴,承认自己喜欢他,恰好被景檐听到了。他便缓缓走到阿栀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阿栀,问她:“你喜欢我?”
跟景檐一起的几个男生全都大笑了起来。
“喂,我们景家的小少爷也是你这种女生可以喜欢的?”
“景檐,喜欢你的人从东大门排到西大门,别理她了,你还跟不跟我们去派对了?浪费时间……”
“唉唉,你们快看她,好像要哭了吧?”
男生们七嘴八舌,围观的人也指指点点,阿栀站在景檐面前,连抬头直视他都不敢,她真的委屈得要哭了。
阿栀虽然算不上漂亮,但是,五官清秀,也还耐看。只是刚进大学那会儿,她有点儿不修边幅,头发经常乱糟糟地披着,皮肤也比较粗糙,而且穿衣服也不讲究。再加上她总是一副拘谨自卑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只怕事的小鹌鹑,走在人群里,几乎也没有人会看她一眼。
这样的女孩,在众人眼里,跟景檐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景檐也没再跟阿栀说什么,懒洋洋地对他的伙伴们做了个手势——走吧。
没走两步,却听到背后传来了阿栀怯生生的声音:“是的,我喜欢你。”
“哟呵——”在场的人一听,全都开始起哄,甚至还有人在旁边大喊:“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景檐一扭头,盯住了那个喊“在一起”喊得最响亮的男生,枪打出头鸟,他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景檐的傲慢嚣张在学校里可是出了名的,亲眼见过他发脾气的人都很怕他,对他避而远之。虽然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目不转睛盯着那个男生,脚下的步子很轻很缓,但那个男生却觉得有一座大山在朝自己压过来,越来越心虚。
景檐越靠近,那个男生就越往后退,最后他只好赔笑求饶:“嘿嘿,大哥,我开玩笑的啦。”
景檐又扫了阿栀一眼,对那个男生说:“我看……不如你跟她在一起吧?反正——”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头发油腻、衣服上还有明显的污渍的男生,“你们俩还挺配的……”
那曾是阿栀一厢情愿的付出,景檐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精神世界。他看她一眼,她的世界就有了光,他再对她一笑,山就绿了,水就清了,花也开了。然而,他却这么厌烦她。
阿栀为此哭了很多天,连续失眠,食欲大减,走在街上还因为走神而差点儿被摩托车撞倒。她本来就是一个十分敏感脆弱的姑娘,而且脾气很倔,从那以后,她就开始魔障一般地想要扭转别人对自己的印象。她先是找心雅借衣服穿,因为心雅是她们系里面公认的最会穿搭的女生,她有很多好看的衣服都令别的女生垂涎不已。然后她还学了化妆、仪态,把时尚杂志当教科书一样阅读背诵。听说练瑜伽能令人肢体舒展,气质提升,阿栀又跟贝小瓷去报了瑜伽班。
总之,所有能够把自己变美的方式,阿栀都愿意尝试。可惜这一切还是白费了,高傲如景檐,不管阿栀怎么改变自己,他连一个正眼都不屑给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记不清楚。
心雅和贝小瓷都觉得阿栀是在钻牛角尖,可是无论她们怎么劝她,她还是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前几天,又因为参加学生会选举失利,阿栀还被竞争对手公开嘲笑了,说她喜欢景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阿栀气得躲起来大哭,还负气跟心雅和贝小瓷说觉得自己太失败,活着没意思。心雅还以为那都是气话,没放在心上,可没想到,这天她刚到学校,竟然就听到大家在议论历史系的简阿栀跳湖事件了。
阿栀的跳湖事件发生以后,立刻就有人在校园网论坛上发帖议论,帖子一发,阅读和回复量就一直居高不下。
阿栀自己也看见那个帖子了,在被送入病房以后,心雅到来之前,她一直在看论坛的回帖。
大家都在毫无根据地揣测她跳湖的原因,不过,大部分人都对她为情所伤的这个说法很感兴趣。有人说是因为景檐拒绝了她,也有人说是因为景檐当众奚落了她,总之都把矛头指向景檐,“景檐”成了帖子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字。
阿栀看着那些议论,觉得伤口仿佛被人撒了盐。她其实很想回帖斥责那些人,告诉他们真相。她根本没有轻生,她只是情绪不好,到湖边发呆,却一不小心踩滑,掉进了湖里,但是大家偏偏要脑补出一个精彩绝伦的理由,简直可笑至极。然而,更可笑的是,阿栀的满腔愤怒在看到其中一条回帖的时候偃旗息鼓了。那条回帖说:那景檐要不要为这件事情负责呢?
是啊,如果因为这件事情,景檐会改变对她的态度呢?如果他能来医院看她呢?
所以,阿栀没有把实情告诉心雅,她反而哭得楚楚可怜,想求心雅去找景檐来看她,她心里虽然有羞愧,但是,那羞愧也不如她对景檐的执念重要。她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疯狂到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错也是对的。
于是,离开医院以后,心雅便去找景檐。
午餐时间,在高级餐厅里一人独享双人海鲜大餐的景檐正慢条斯理地剥着虾壳。听心雅说明来意以后,他看也不看,问:“安慰她?今天我安慰她了,那明天、后天呢?不会天天都要我安慰吧?你的朋友啊……”他用食指点了点手中的虾头,“可能这里……有问题。”
心雅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景檐还这样说阿栀,她一时控制不住情绪,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有求于他,正好看面前有个白瓷盅里装了一碗海鲜汤,她就把瓷盅一端,猛地朝景檐泼了过去……
景檐被汤里的油脂糊住了眼睛,瞬间什么都看不清了,也顾不上骂心雅,赶紧伸手去纸巾,本来搭在身前的纸巾此时已经掉到了地上,他只好弯了腰,低着头,用桌布去擦眼睛。只听“咔嚓”一声,心雅竟然拿手机拍下了他狼狈的一幕。
他激动地站起来,指着心雅吼:“手机给我!”
他看心雅面带炫耀、岿然不动,立刻又加重了语气,吼得整间餐厅的人都听到了:“手机,给我!”
心雅微微一笑,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的照片乱传的。既然你不肯跟我去安慰我的朋友,那我只好给她看点儿有损你形象的东西,或许这样她就没那么喜欢你了呢?”
心雅拿着手机晃了晃,突然,从背后伸过来一只手,一下子把她的手机抢走了。她回头一看,一名餐厅的服务员讨好般地朝景檐走过去,一手递上干净的湿毛巾,一手递上手机:“景少爷。”
拿到手机以后,景檐眼睛里的煞气慢慢收敛了,最后他所有的表情都收敛了起来,他这个人,没有表情就是他最常有的表情,他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心雅。
心雅刚进餐厅就自报过家门了,但景檐刚才根本没听进去。心雅不打算再说一遍,她用一种虽然很轻但不容否定的语气对景檐说:“手机还给我。”
景檐把手机摊在掌心里掂了掂,视线往餐桌上一扫,桌子上除了刚才被心雅泼掉的海鲜汤以外,没有任何液体食物,他便朝邻桌看了看,发现邻桌的桌子中央有一碗大份的海鲜汤,他便施施然走了过去。
邻桌坐了几个男人,其中有一个男人看景檐盯着那碗海鲜汤,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图,急忙站起来挡在他面前:“喂,这位男同学,你这么为难一个女同学,很不绅士啊?”
景檐冷冷地看了男人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刚才帮他抢手机的服务员,那个服务员立刻过来硬把男人拉开了。
景檐拿着手机,悬在那碗海鲜汤的正上方,手一松,“咣当”一声,手机落进汤里,撞到碗壁,发出一声脆响。接着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对那名服务员说:“结账。这一桌的账也算我的。”
男客人一听不服气,提高嗓门道:“有钱了不起啊!”
服务员挽着那位男客人的胳膊不敢松,一个劲儿小声地劝他:“先生,先生,您别惹他,就当是帮本店积福,大事化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好吗?”
心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变成了落汤鸡,又急又气,就算她一向“泼辣”,从不忍气吞声,却也有点儿慑于景檐的气场,没敢轻举妄动。
景檐走到心雅身边,平视前方说:“我只是针对那张照片,不是针对你的手机,手机我会赔给你的。毕竟……有钱就是了不起!”
心雅恨得牙痒痒,不远处的男客人似乎觉得景檐最后那句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又碎碎念了几句。景檐已经是这间餐厅的高级VIP了,以前来餐厅的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心雅不得而知,但看服务员那点头哈腰小心翼翼的态度,她也知道那个“魔王”准是在这里上演过“大闹天宫”,他们才会那么忌惮他。
经此一役,心雅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说服景檐去探望阿栀了,她只好自己想办法。于是,就有了“白衬衫”的出场。
“白衬衫”去看望阿栀的期间,心雅在医院大厅休息区里面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拿出手机刷微博。刷着刷着,突然听到旁边的咨询台里有两个护士低声惊呼:“好帅啊!”
帅?什么啊?心雅抬头一看,“白衬衫”竟然从电梯口走过来了。
两个小护士一边对“白衬衫”捧脸观看,一边低声感叹着。
心雅十分不屑,站起来走向“白衬衫”,不无责备地问道:“不是让你多陪陪她吗?这么快你就下来了?”
“白衬衫”眉头一皱,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讶:“又是你?”
这时候,心雅的视线落在了男生衣服的纽扣上。跟她一起来医院的那个人,白衬衫上的纽扣是银色的,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虽然也穿着一件款式相同的白衬衫,但他的衬衫上面的纽扣却是纯白色的。
心雅猛地意识到什么,立刻说了句“我认错人了”,转身就走。
景檐却从背后追了过来,喊她:“郁心雅,你站住!”小半天的工夫,他已经打听出她的名字了。
这天是2016年的9月12号。这天下午,心雅做了一件会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从这天下午三点开始,未来的三天之内,这个世界上都将会有两个景檐。
一个就是现在站在心雅背后的真正的景檐,而另一个,就是还在十楼安慰阿栀的“白衬衫”。
心雅很小的时候就听外婆说过一些流传在D市的奇闻妙事,比如有一个女人在捡到了一幅名画之后,竟然拥有了跟画中人一模一样的外表;还有一个身患绝症的少年因为得到外星人的帮助而奇迹般地康复了。
心雅外婆对超自然的神秘事件很感兴趣,也喜欢讲给心雅听。小小年纪的心雅经常坐在外婆身边,虽然听得很入神,但却是一脸的不置信。外婆就捏着她的鼻子说:“丫头,外婆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哟……”心雅为了哄外婆开心,小脑袋使劲儿地点着说:“嗯嗯,是真的!是真的!”
心雅升初中那一年,外婆便去世了。那时,她看着外婆面容慈祥地躺在冰棺里,她很悲伤地想,即便她说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事情都是假的,但以后也再没人给她讲了。她是很伤心,但是,她依然没有相信过外婆说的那些故事。直到她十八岁的这一年,一切才发生了改变。
2014年,十八岁的心雅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她刚爬起来,一脚就踩到了一个圆筒状的东西,险些摔第二跤。
她低头一看,她踩到的原来是一支式样有点儿老旧的墨水笔。
笔杆是某种金属材质,漆成了绿色,没有笔盖,笔的顶端有一根宝蓝色的鸟羽,细细长长的,在阳光下微微反着光。
心雅从来不会把路边捡的东西带回家,但是,她这次却很想留下这支笔。说不清是为什么,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捡到的仿佛不是一支普通的复古墨水笔,而是一个迷了路的可怜小孩,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牵着她的衣角说“姐姐你收留我吧”,她爱惜地擦了擦笔杆外沾的泥土,把笔塞进了书包里。
而那天夜里,奇迹就发生了。
心雅做功课的时候,觉得有点累,开始走神,走神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那支捡来的羽毛笔。她便从书包里把羽毛笔拿出来,想试试笔还能不能用。她拧开笔套看了看,笔芯里面大概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墨水。
接着她就用那支笔写了一段英语作文,还开小差画了两只乌龟,一切正常。但是,当她用笔在书上划重点的时候,笔尖绕着历史书上印着的“九龙玉杯”这个词语画了个圈,收笔的一刹那,她突然看见自己画的这个圈里面有一团白光放射出来,她顿时吓了一跳,蹭的一下丢开书笔,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后一退。
那团白光朦朦胧胧,并不太刺眼,像是从历史书里升起了一团云雾。
心雅惊愕地瞪着那团白光,白光很快就消散了,而在腾起白光的位置,竟然出现了一只玉做的酒杯。
酒杯呈白色,杯身四角各有双龙戏珠,把手上也有一条龙。
心雅的目光徘徊在酒杯和历史书上的“九龙玉杯”四个字之间,紧张得半晌都缓不过神来。第二天,她抵不住强烈的好奇心,拿着那个玉杯去古玩店找人鉴定去了。第一个鉴定的人说玉是假的,做出来的杯子也不值钱;可第二个鉴定的人看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儿就要打电话报警说自己找到偷国宝的人了。
那个人说,心雅拿的正是国宝九龙玉杯。九龙玉杯是康熙皇帝的随葬物,曾置于康熙的陵寝景陵之中。1945年,盗墓者偷入景陵,盗走了九龙玉杯,尔后至今,九龙玉杯音讯全无。
可是,这件失踪的国宝竟然被一个高中生明目张胆地送到古玩店里求鉴定,鉴定的人激动得面部表情都不受控制了。心雅察觉这人神色怪异,急忙抱着玉杯跑了,要不然,她恐怕还真得被警察带回局里问话了。
心雅莫名奇妙地捡了个烫手的山芋,紧张得不知所措。然而,又过了两天,当她正为如何处理九龙玉杯而发愁的时候,她竟然又亲眼看见,本来好端端放在自己面前的玉杯,杯身的光泽忽然黯然下去,紧接着杯子还变成了半透明状。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半透明就变成了全透明,一眨眼的工夫,玉杯凭空消失了!
震惊之余,心雅慢慢地镇定下来,直觉告诉她,这件怪事和那支神秘的羽毛笔有关。她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便开始用羽毛笔做实验。
她用羽毛笔写过字,画过画,也做过符号标记,但是,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于是她再一次翻开了历史书,看到“尽头”两个字,她用羽毛笔把这两个字圈了起来,周围风平浪静。她接着圈起“曾经公元大批怒发冲冠”这几个词,还是一切如常。直到她圈起了“宫灯”这个词语,奇迹终于再次发生了,房间里真的出现了一盏宫灯!而这一次,还不到三天,两天之后,那盏宫灯就像九龙玉杯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心雅吓得整晚睡不着,她不敢再乱用那只笔了。她必须小心翼翼地挑选某些普通的词汇来做实验,比如“苹果发卡指甲刀”等等。渐渐地,她终于总结出了羽毛笔的一部分使用规则。
第一,但凡已经存在的文字,无论是雕刻、印刷、抑或是手写的,只要是一个有实体的名词,比如植物、动物、山川河岳、泥沙建筑等等,被那支羽毛笔圈画起来,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物体。
所以,如果被圈画的是“故宫秦岭”这样的名词,D市恐怕就真的会在一夜之间轰动全国了。这令心雅感到如履薄冰,用笔的时候也异常谨慎。她没有把这支笔的存在告诉任何人,包括阿栀和那个一向对神秘事件很感兴趣的朋友贝小瓷,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而不久后,心雅不断尝试,又总结出了神笔的第二条使用规则:被圈画的文字,应该至少存在了半年时间的以上。
也就是说,如果心雅在白纸上现写景檐的名字,然后再用羽毛笔围着这个名字画个圈,景檐是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的。她只能到阿栀的宿舍,从抽屉里翻出她的日记本,日记本里果然如她所想,满满的都是“景檐”。她挑了一篇早于半年前的日记,把里面的“景檐”两个字一圈,眨眼的工夫,“白衬衫”就出现了。
而且,这个“白衬衫”还很清楚自己的来历。
这也是由于羽毛笔的第三条法则:被笔圈画的人,都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他们天生就对这支能赋予自己生命的“神笔”有一定的认知,而他们也都知道,所有因笔而生的事物,包括人,存在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三天。在这三天里,他们随时有可能忽然消失。生命短则几分钟,长则七十二小时,这也算是羽毛笔的第四条法则了。
而羽毛笔的第五条法则,是一位叫邓焯音的女士帮心雅解开的。
邓焯音是心雅外婆的名字。
在景檐之前,心雅只有过一次把羽毛笔用于人的经历,而那个人就是她的外婆邓焯音。
外婆去世以后,心雅常常陷入思念,最难过的一次,她便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羽毛笔能够令名词变为实体,那么,用在人名上会怎么样呢?她虽然很忐忑,甚至可以说有点儿恐慌,但最终还是把心一横,找出了自己的一篇旧作文,抖着手把作文里的“外婆”两个字圈了起来。
眨眼的工夫,外婆就出现了。
心雅几乎哭着扑到外婆身上,抱着她怎么都不肯松手。
花白头发的老人家爱怜地抚摸着心雅的头,有点儿于心不忍地问她:“孩子,你真觉的我是你的外婆吗?”
难道……不是吗?心雅忽然打了个寒战。
邓焯音出现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支生日蜡烛。
心雅冷静下来仔细地打量她以后,发现她看起来比去世的时候年轻了不少。外婆去世的时候,头发已经全白了,但她眼前出现的这个外婆的头发却是黑白相间的。外婆在七十三岁时去世,但眼前的外婆看起来却只有六十岁左右。
而心雅的作文正是在回忆六十岁生日那天的外婆。她是这样写的:
点蜡烛之前,我想把自己折得很丑的那个纸皇冠给外婆戴上,她却不肯戴,说自己一把年纪了,戴着别扭。但是她鼓着腮帮子吹蜡烛的样子却很可爱,看起来还有点儿调皮,明明就是个老顽童,哪儿像她说的‘一把年纪’?
她把这段文字里提到的外婆圈了起来,于是,出现的就是文字里所描绘的这个过生日的外婆。
眼前的外婆依然温柔且有耐心,她向心雅解释道:“我是在七十三岁那年去世的,但是,你这篇作文里,我正在过六十岁生日,所以我是以这段文字里描绘的状态出现。你明白吗?”
她又说:“也就是说,假如你用的是另外一篇作文,而作文里描写的是二十多岁左右的我,那我出现的时候你恐怕要吓一跳了!呵呵,二十多岁的我,你压根儿就认不出来吧?”
心雅依然感到有点儿迷茫:“但是……我虽然写的是您六十岁过生日的情况,但却是以回忆的手法,我明明是在您七十岁生日的时候才写的那篇作文,难道不是以文字形成的时间为准吗?”
外婆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作文是有语境的,复活首先会遵从语境。除非你圈画的是一个没有任何语境的名词,那才会以文字形成的时间为准……”外婆以前是小学语文老师,所以她每次跟心雅讲道理的时候,都像在教她的学生似的,特别细致有耐心,“那什么是没有语境的词呢,你知道吧?”
心雅想了想,说:“如果有人在一张白纸上单独写我的名字,算吧?”
“嗯,算。”
“还有……杂志的目录页上,跟在文章题目后面的作者的署名,也算吧?”
“嗯,单独的一个词语当然就没有语境了。”老人家说话的时候,和善的态度里还隐藏了一点儿疏远,“但一般嵌在句子、段落、文章里面的名词,就是有语境的了。比如‘美人鱼穿越大海来到了陆地’——这句里面被圈画出现的‘美人鱼’就是已经来到了陆地上的美人鱼,而不是还生活在海里的美人鱼了。”
外婆说的就是羽毛笔的第五条法则:复活首先以语境为先,没有语境才会遵从文字形成的时间。
所以,阿栀的那篇日记虽然是在迎新晚会过后一个礼拜写的,但日记的内容却是在回忆晚会上初见的景檐。于是,“白衬衫”就以晚会时的状态出现了。
然而,“白衬衫”并不是景檐,眼前的外婆也不是心雅的外婆,即便从外貌、声音,甚至脾气喜好来辨认,再亲的人也很难分出两者之间的差别。可是,他们始终只是一个被复制出来的赝品。
为此,外婆也特别向心雅解释过:“假如这一刻我和你的外婆同时走向你,就算我们在你眼里一点儿差别都没有,但是,也许她走过来时会摸一摸你的脸,而我却会拍一拍你的肩膀,我们有各自不同的思维方式,已经变成两个独立的个体了。她是她,而我是我……而且……”
她又说:“我以六十岁的状态得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就只知道你外婆在六十岁之前的一切。而她在六十岁生日会上,从插满蜡烛的那一刻开始,往后所有的经历、所有的记忆,我都是没有的。”
“所以……孩子,不要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了。通过不断地复制,只是画饼充饥,并不能制造一个人的永生。”
“因为你复制出来的,始终不是原来最真的那一个。”
“你的外婆已经不在了,你要接受这个现实。我之所以对你还有感情,是因为我还有六十岁之前的那些记忆。因为那些基础,所以我也爱你,但是……我对你的爱,和你真正的外婆对你的爱,其实是有区别的。”
老人说红了眼眶,心雅更是哭着跪坐在老人的脚边,脸靠在她的膝盖上,抱着她舍不得放开。
老人慈祥地摸着心雅的头,缓缓说:“心雅,就算我只能算是你半个外婆,但我也希望你过得好。你听我一句,这支笔你不要随意使用它,你每用一次,创造出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就是在向自然规律挑战,我怕终有一天你会受伤。你伤害自然,自然就会伤害你,你要记住。”
心雅也认同外婆的观点,问道:“既然是一种不应该存在的力量,那它为什么会存在呢?外婆,您知道这支笔的来历吗?”
外婆说:“我只知道,它是来自叫‘幻世之境’的地方。”
她沉吟:“幻世之境?”
她道:“嗯……我只知道,幻世之境是一个神秘的异度空间,它没有固定的形态,也不会固定存在于某个地方,但至于它究竟什么样,里面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支笔,这些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次交谈结束的时候,外婆便消失了。在那之后,心雅没有再把羽毛笔用到任何人身上,她其实连笔都很少用。这一次要不是担心阿栀,她也不会用这支笔。只要阿栀能够平安,那就什么都值得了。
“白衬衫”毕竟不是景檐,在景檐的记忆里,有着对阿栀的种种不屑和反感,对现在的“白衬衫”而言,阿栀只不过是他在迎新晚会上见过一面的校友,他对阿栀的抵触心理远比景檐小很多。而正如外婆消失前所说,真人和赝品在面对同一件事情的时候可能会有不同的反应,“白衬衫”的反应和景檐不一样,他肯答应跟心雅到医院安慰阿栀,心雅感到庆幸不已。
只是,她没有想到,偏偏在同一个时间,真正的景檐竟然也在医院里。
“郁心雅,你站住!”景檐的声音一传过来,心雅就感到头大。她停下脚步,故意没有回头看他。
景檐慢悠悠地走过来,她还在担心自己会被他怎样刁难,思考着怎样能快点儿糊弄过去,却见他用两根手指夹着一张名片伸了过来。
这样的递名片方式果然很“景檐”,没礼貌!心雅暗暗吐槽。她没好气问:“干什么?”
景檐淡淡地说:“说过会赔你的手机,这是我司机的联系方式,你打给他,他知道怎么做。”
心雅脑补了一下自己像偶像剧里那些身穷志坚的女主角一样接过名片,再优雅而愤怒地朝对方脸上一甩:“你以为有钱了不起啊?我不稀罕!”然后,她也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那张名片,轻轻一拉,名片就滑离了景檐的手指。她假笑说:“好啊,我会跟他联系的。”
景檐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满意,这种满意里面还暗含了对心雅的鄙夷,她并没有展示出如他所想的冷傲贞烈。他没再说什么,心雅也没有,她把名片草草地塞进背包口袋里就往电梯口的方向走了。
电梯门缓缓合上的时候,心雅看见景檐转身的背影逐渐走远,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按下十楼的按钮。
心雅决定去看看“白衬衫”和阿栀谈得怎么样了。
十楼的走廊里,有几个病人家属正在和医生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心雅走过他们,又看见迎面有拄着拐杖、被不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媳的年轻女子搀扶着走路的老人,老人友好地冲心雅笑了笑。
心雅走到四号病房门口,病房里面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阿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斜对床的病人这次也在,半躺在病床上玩手机。
但是,“白衬衫”却不在病房里。
心雅看了看睡得正香的阿栀,小声问斜对床的大叔:“请问您知道刚才来探病的男生去哪儿了吗?”
大叔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心不在焉道:“没注意。”
这时,病房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他下楼了。”心雅一看,是刚才在走廊里冲她笑的那个老人。
老人说,他刚才看见“白衬衫”从这间病房里走出来,经过走廊中间那排休息椅的时候,“白衬衫”的目光被椅子上的一份报纸吸引了。
报纸是别人看过以后留在椅子上的,“白衬衫”的目光在扫过报纸之后就定住了。他抓起报纸,匆匆地下楼去了。
心雅这才想起她跟“白衬衫”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方式,而“白衬衫”几个小时以前才两手空空地被她从文字里召唤出来,他没有通讯工具,没有身份证,甚至连一分钱都没有,他会去哪里?
心雅急忙跑到走廊的休息椅那里,那份报纸还在。那是一份本地的娱乐报,有明星八卦、美容知识、旅游摄影等等五花八门的内容,还有几版专门刊登当地新闻,大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心雅把报纸翻了翻,还是不知道抓住“白衬衫”的目光的究竟是什么内容。这时,老人又出来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小姑娘,他下楼之前向我借了两块钱,说要搭公车去景乐城。”
心雅和景檐都没有想到,楼管阿姨的出现会令事情瞬间复杂化,警察开始质疑他们的口供。
因为楼管阿姨说,昨晚粟宁坠楼的时候,就在女生寝室六号楼前,来了一个手里拿着一把长柄黑伞的男生。这个男生她认识,名叫景檐,他当时穿了一件白衬衫。
心雅听楼管阿姨那么说,已经猜到了那个人不是景檐,而是这两天已经销声匿迹的“白衬衫”。
但是,在别人眼里,那就是景檐。
昨天晚上,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白衬衫”来了学校。他去的是六号楼,因为他是特意去找心雅的。
而那段时间,心雅却被景檐拉到了小花园里。
其实,不只楼管阿姨,六号楼里进进出出的女生,也都看见了“白衬衫”。何楚和他的朋友就是因为听见了女生们的议论,才找来刘阿姨的。
警察把所有人的口供整理了一遍,又再问心雅:“你昨晚真的和景檐在一起?”心雅知道警察这么问代表着什么,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
“你们当时在做什么?约会?你们是情侣?”警察追问道。
心雅郑重地说:“不是,我跟他只是见过一两次,我们当时谈点儿事情。”
“在谈什么事?”
心雅顿时觉得喉咙里堵了一下,用眼角余光瞟了景檐一眼,说:“是我的私事,不太方便说。”
警察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心雅和景檐:“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人,你们就有不方便透露的私事要谈了?”
心雅只好避开这个话题,强调说:“昨天晚上我跟他的确在那个小花园里,我们没有说谎。其实还有人能为我们作证,就是当时救护车的急救员,他们也看见我和景檐了。”
两名警察交换了一下眼色:“嗯,这个我们会调查的。那救护车也是你们叫的?”
心雅说:“是的。”
“手机里面的通话记录还保留着吧?给我看看。”
心雅有条不紊地说:“昨晚我跟景檐都没有带手机在身上,所以当时我向一位路过的学长借了电话。如果你们能找到借手机给我的那位学长,他也可以证明,我的确在那个小花园里,而我更加能证明,景檐当时是跟我在一起。”
警察笑容微妙地看着心雅:“这位同学的心思还挺缜密。放心,这些我们都会查。如果有需要,会再找你们来协助问话的。”
“没问题。”心雅爽快地答道。
心雅率先离开了校长室,她迈着大步走得很急,像是故意要甩开后面的人。景檐跟在她后面,接着就是何楚和他那位男同学。
心雅很清楚地听到何楚对景檐说:“景檐,今天这笔帐我可记住了,你想在背后捅我一刀?哼,给我小心点儿!”说完,何楚他们就小跑着越过了心雅,何楚还特意回头瞪了心雅一眼,满眼的不怀好意。
景檐追上心雅:“郁心雅,你给我站住!”
心雅反而走得更快了,但是再快也快不过景檐那两条大长腿。他拦住她问:“你也看见何楚有多嚣张了?你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
心雅故作镇定地说:“我没有隐瞒什么,我的确没有看见何楚嘛。”
景檐气急:“我不是说何楚!我是说,你们楼管阿姨为什么会说我当时在女生寝室楼,你比我更清楚!”
心雅望着景檐:“那你希望我怎么跟警方说?”
是啊,难道告诉警方,这个世界上忽然冒出了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景檐被噎了一下。他自己都觉得荒诞,所以刚才在警察面前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景檐揶揄道:“你最好希望警方真的可以查明真相,给受害者一个公道!如果粟宁真是何楚推下楼的,他逍遥法外,你就是帮凶!”
最后那句话就像一根针,扎在心雅的耳朵里。
她回到教室,趴在桌子上走神。前排有人转过头来问她:“郁心雅,听说你昨晚跟景檐在一起?你们俩在小花园里干什么?”看对方一脸求知若渴的八卦表情,心雅才知道不光警察对她跟景檐为什么会在小花园里有兴趣,很多人都有兴趣。
心雅懒得解释什么,由着大家八卦。整堂课上得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隔壁班有个叫朝朝的女生突然跑来教室门口找她。
她跟朝朝不熟,仅仅是见过面,偶尔路上遇见相互点头一笑的关系。
朝朝是个自来熟,一说话就挽上了心雅的胳膊:“怪了!你说你跟景檐在小花园里,但是,昨天晚上,景檐明明在楼下找你。”
心雅敷衍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朝朝又说:“你不知道,我知道呀,他托我带句话给你。”
心雅愣住了:“他?景檐?”
“嗯!昨晚我在楼下碰见他了嘛,他说要找你,我就帮他上楼找你喽。可你不在,我下去告诉他后,他又要我帮他问你的电话号码,害得我又跑上楼去。”
心雅有点儿紧张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从你室友那里要来电话号码给景檐喽。”
心雅忙问:“那他托你带什么话给我?”
朝朝噘噘嘴说:“这个我就不太明白了,他说什么,会在你家等你?还有……”
心雅着急:“还有什么啊?”
“还说什么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是关于贝小瓷的。贝小瓷不是你那个失踪的朋友吗?”
心雅突然吃紧,一看时间,已经中午十二点一刻了:“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三天的期限,只剩下最后三个小时不到。
心雅冲出校门,拦了一辆出租车,路上每等一次红灯,她就更紧张一分。贝小瓷,贝小瓷!她满脑子都是贝小瓷!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关于贝小瓷的事要跟她讲?
出租车终于开到了小区门口,心雅一下车就撒腿狂跑,家门口却空无一人。
只有一把黑色的遮阳伞冷冷清清地倒在地上。
她还是迟了一步。所有被圈画的人或物,停留在这世上的最长期限是七十二个小时,而“白衬衫”存在了七十个小时。他毕竟不是真正的景檐,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就在她的家门口等她,但最后却没有等到。
心雅的全部紧张在看见那把黑伞的时候都化成了失望,她捡起黑伞,发现伞下面还压着一张卡片。
那是一张淡绿色的卡片。
卡片上写着:我很好,我会回来的,心雅、阿栀,我想你们。落款是:贝小瓷。
心雅心跳加速,她很确定,卡片上的确是贝小瓷的字迹。这张卡片是“白衬衫”带来的?他见过贝小瓷?贝小瓷现在到底在哪儿?
心雅想隐瞒羽毛笔的存在,所以,跟假景檐有关的一切她都不可以对阿栀坦白,她也就没有告诉阿栀那张卡片的事情。
阿栀出院那天,说起景檐曾给她打过电话,还要走了心雅的电话号码。心雅随口敷衍了几句。阿栀是个敏感的人,虽然没有再追问,但对心雅的话始终将信将疑。
阿栀回到学校,校园里和粟宁坠楼有关的消息依然喧嚣尘上。越来越多的人都说事发的时候在六号楼前看到了景檐,而当警察联络了当晚的两名救护人员,他们都表示,由于当时只顾救人,加上天很黑,他们对于只有一面之缘的报案者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一男一女,但不确定是不是心雅和景檐。
警察还找到了那晚借手机给心雅的男生,男生的口供和救护员大致相同,他说他只记得把手机借给了一个女生,但没有记住那个女生长什么样。
另一边,何楚的朋友力证何楚没有到体育馆去见粟宁。
警方目前似乎更偏向于何楚无辜,对景檐的口供始终保持怀疑的态度,表示要通过别的途径做进一步的调查。
没过几天,心雅在食堂遇见了何楚。何楚和几个足球队的男生一起,心雅从他们旁边经过时,发现那群人中有一个耷拉着脑袋,看起来畏畏缩缩的男生,他竟然就是那晚借给她手机的学长。她不禁多看了学长几眼,何楚见状站了起来,调侃道:“美女,一个人啊?来来来,一起吃嘛,到这儿坐!”
心雅皱了皱眉,径直往前走去。何楚突然一个跨步,挡了她的去路,歪着头嬉皮笑脸地说:“赏个脸嘛,就想约你吃个饭。”
心雅故意挑眉问道:“你会不会也是这样约粟宁的?”
何楚故意把脸凑过来:“你又没亲眼看见,都是景檐说的,他说什么你就信吗?我很无辜的欸!”
心雅上下打量着何楚:“唔,我倒觉得……”她笑了笑,“他,比你可信。”
“哟……何楚,脸呢?要丢光啦!”何楚的同伴一阵哄笑,那个耷着头的学长饭还没吃完就放下筷子灰溜溜地走了。
何楚瞪着眼睛,伸手想去拉心雅,心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尖锐的刀叉跟餐盘撞击的声音。何楚循声一看,原来景檐就坐在不远处,刚扔下的刀叉还在餐盘里微微颤动着。他靠着椅背,跷着二郎腿,双手抱胸,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心雅看到景檐在,心里顿时踏实了。
何楚知道景檐发脾气通常都不分场合,他多少有些忌惮。他不想惹麻烦,吹了声口哨,嬉皮笑脸地又坐了下去。
心雅快步离开了食堂,阿栀端着饭盒追了上来:“心雅?刚才怎么回事啊?”
心雅觉得有点尴尬,但又不能避而不答,只好含糊问:“你说何楚?”
阿栀一脸茫然,问:“嗯,我刚才正好刚打完饭,看见何楚好像在为难你,是因为粟宁的事情吗?”
心雅耸了耸肩,表示默认。
阿栀挽着她的胳膊撒娇说:“心雅,我住院那几天,学校里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都不跟我说啊?”
心雅微笑地看着她:“你又不是八卦的人,回来自然就知道啦。”
阿栀赶紧说:“我不八卦,但如果事情跟景檐有关我就八卦了。”
心雅开玩笑道:“跟景檐有关你就上心啊,难道不是应该跟我有关你才上心吗?”
阿栀回学校几天了,还是第一次有空跟心雅说上话。流言蜚语她都听见了,心雅的玩笑并没有让她觉得轻松,又问道:“心雅,那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跟景檐为什么会单独在小花园里?”
心雅想了想,故意试探着问:“你没问景檐吗?”
阿栀嘟囔道:“我敢问吗?”
心雅悄悄松了一口气:“我就是想跟他说,希望他以后别再羞——”她想说“羞辱”,但知道阿栀敏感,便改口说,“——为难你!我的阿栀是个好姑娘,她可不能再被人欺负!”
阿栀有点儿着急:“心雅,你还是别在景檐面前说我什么了。”
心雅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怕你万一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影响到我跟他,我现在才刚刚看到一点儿希望……”阿栀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说会令心雅难堪,心雅明明是关心她,却被她觉得碍了她的事,心雅心里也不舒服,但她还是笑了笑,问:“看到希望就代表你以后不会再做傻事了?”
一说到做傻事,阿栀就心虚,羞愧地把头一低,小声说:“嗯,不会了。”
其实,心雅这些天都提心吊胆,她怕景檐会告诉阿栀,他其实并没有去医院看过她。原本以为,炮制赝品,满足阿栀的愿望,安抚她的情绪,事情就能告一段落。
但是,那几十个小时发生的事却完全偏离了心雅的最初的设想,她也开始后悔自己贸然使用那支笔,但后悔已经于事无补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景檐暂时还没有和阿栀提起医院的事情。严格来说,他是根本没有再单独见过阿栀。
阿栀虽然留着景檐的电话号码,但是别说打电话,就连发短信她都不敢。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她故意发了条信息给他:我到了,你在哪儿?
她原以为景檐会提醒她发错信息了,然后她就能抓住机会跟他说上几句话,但是,对方没有任何回音。
她不甘心又再硬着头皮补充了一条:不好意思,我发错了,打扰你了。
依旧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那时,阿栀问自己:我到底喜欢他什么?
这个问题她想不出答案。
但她觉得,她如果能清楚地列出自己喜欢景檐的原因,那大概就不是爱情了。爱情本来就是没有大条道理,没有因为所以的。不过就是某天阳光正好花正俏,他穿了一件我最喜欢的白衬衫,在清风吹过的街角,不早不晚,刚好乱了我的心跳吧……
阿栀想见景檐却见不到,心雅反而在学校里碰见过他好几次,每次他都摆出一张臭脸。他俩都知道粟宁依然在昏迷中,而警方的调查也没有任何进展。
九月底,心雅有一场很重要的面试,是去应聘一家叫作“风堂文化传媒公司”的兼职编辑。公司旗下有一本著名的人文杂志叫《风堂》,心雅的爸爸郁图曾经在风堂文化就职,这本刊就是他一手创办的。但后来为了专心创作,郁图辞去了《风堂》主编一职。
虽然心雅刚进入大二,离实习和毕业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是,郁爸爸希望她能早点儿进行社会体验,而她自己也对文学和杂志的运作方面很感兴趣,恰好风堂也需要年轻的血液,于是郁爸爸联络了风堂的老总,替她要到了一个做兼职编辑的名额。
爸爸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机会是有了,但是,机会不等于走后门,应聘的程序还是得严格执行,如果心雅达不到公司的要求,那么公司也不会因为她是郁图的女儿而给她开绿灯的。
面试官是《风堂》的主编宋淮萧。
为了知己知彼,心雅还特意搜索了宋主编的个人简历和他的作品来研究。宋淮萧只比心雅大五岁,他在心雅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在文学界崭露头角了。他落笔闳中肆外,流水行云,字里行间还透着一股洒脱豪迈的气概。他的粉丝也不少,人气很高,崇拜他的人能天天不重样地夸他,把他夸成了这世上最完美无瑕的人。但是,听爸爸说,完美无瑕的宋主编脾气有点儿古怪,而至于究竟怎么古怪,爸爸却没有告诉她。
面试这天心雅十分紧张,九点才开始面试,她八点就到了风堂文化公司楼下。她深吸了一口气,进电梯直上十九楼,楼道里还是冷冷清清的。
等到九点,走廊里才陆续有人进来。有打着呵欠的、端着咖啡的,还有提着一袋小笼包的,大家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心雅面带亲和力满分的微笑走到前台,向前台的姑娘说明自己是来面试的,约了宋主编。那姑娘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指着一旁的沙发让心雅继续等,宋主编来了会喊她的。
结果,宋主编直到十点半才出现在编辑部。
心雅等得有点儿不耐烦,只能不停地刷微博,直到一位清洁工模样的大婶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宋主编在办公室等她。
心雅走到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她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于是礼貌地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应了一声:“进来——”
她推开门进去,见办公室里面只有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办公椅上,手里拿了支笔,笔尖轻轻敲点着桌面,若有所思。他高鼻深目,有棱有角,没想到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颜值竟然也如此高。他的下巴上还留着一点儿胡楂,给他增添了几许成熟粗犷的味道,但他冲心雅微微一笑,眉宇间却又有掩饰不住的孩子气。“来了啊,郁心雅。”
心雅抱歉地说:“我是不是打扰您讲电话了?”
宋淮萧两手一摊:“我没有打电话啊。”又一想,恍然大悟说,“哦,我刚才是在跟信惠聊天。”
“信惠?”心雅看了看没有第三个人的办公室,一脸茫然。
宋淮萧却指着他办公桌上的一棵绿萝:“来,认识一下我的女朋友,信惠。信惠,这是郁心雅。”
什么鬼?心雅暗暗地瞟了一眼这位神奇的宋主编,一脸尴尬。她又看茶几上还放着一盆滴水观音,忍不住调侃问:“那它呢?”
宋淮萧望着滴水观音,眉头轻轻一皱,满脸认真地说:“我哪来那么多女朋友?”
当心雅在风堂的时间渐长以后,她就明白了传闻中宋主编的古怪,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古怪。
他的古怪是源于他比一般人更活跃的思维,以及别人往往跟不上的生活习惯。例如,他很注重保养,每天都会煲不同的汤带到办公室:薏米去湿,淮山健脾,银耳润肺,他可以一个月煲汤不重样,喝汤就像别人喝水一样;他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是新闻节目,尤其是写作缺乏灵感的时候,他还会专门搜新闻节目来看,有时候还叫上全组的人跟他一起看,一起寻找灵感。
他还有个怪癖,就是喜欢跟一棵绿萝聊天。编辑部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宋主编有一个“女朋友”叫信惠,是一棵绿萝。据说,信惠十分善解人意,给了宋淮萧很多的创作灵感,已经被他封为日常生活里面不可缺少的灵魂伴侣了。每当遇到一个陌生人,他都会热情地把信惠介绍给对方。
面试这天,心雅听着面前的男人一脸温柔地夸赞一棵绿萝,她只觉得自己头顶上有一片天雷在滚来滚去,而她还要做出谦逊理解的样子,有时候还会点头附和。
宋淮萧粗略地看了一遍心雅的简历,就把简历往茶几上一扔,说:“不说没用的,先跟我来。”
“去哪儿?”
宋淮萧大步流星地走出办公室,边走边打了个响指:“精神病院。”
十分钟以后,宋淮萧从地下车库里开出了他的越野车,心雅在办公大楼门口上了车,一上车便问道:“我们去精神病院做什么?”
宋淮萧扶着方向盘说:“下期杂志我打算做一个精神病人的专题。”
心雅若有所思:“哦。”
宋淮萧又说:“放心,已经征得了医院和病人家属同意的,合法的。”
心雅又点了点头:“哦。”
他似乎嫌她士气不够高昂,问她:“你不想知道那些精神病人的精神世界是怎么样的,他们每天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吗?他们是挣扎逃跑呢,还是被关在黑屋里发呆呢,还是跟那些花花草草聊天呢?”
她一听他说跟花花草草聊天,就立刻想到了信惠,差点儿笑出声,赶紧按着嘴巴忍了回去。
宋淮萧瞟了她一眼,问:“有写作经验吗?”
“给一些报章杂志供过稿。”
“采访经验呢?”
“做过校报记者。”
宋淮萧挑眉:“校园新闻?完全没挑战的事可以忽略不计。”
她接不上话,一时哑了口。
他又说:“不过没关系,跟着我,从零也可以把你教到一百。”
她暗喜:“我这是通过了?”
他笑了笑说:“你想得挺美,哪有那么容易,先看看你今天的表现再说。”
“那我今天要做什么呢?”
宋淮萧打开了车内的音响,有点聒噪的摇滚乐瞬间填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到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精神病院,宋淮萧从车后座拖出了一个很大的黑胶塑料袋,塑料袋圆鼓鼓的,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他把塑料袋扔给心雅,心雅赶紧双手抱住,微微有点儿沉。他一边锁车一边说:“待会儿进去之后,你就戴上里面这个,不用说话,跟着我就行了,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哦。”
心雅把塑料袋拆开一看,眼睛都直了,那竟然是一个绒毛的洋葱头套。
宋淮萧看心雅一脸茫然,笑着说:“其实我来过这儿好几次了,基本上如果我以正常人的身份跟病人聊天,他们都不怎么搭理我,所以我得装得不正常。于是我就跟他们说,我会跟洋葱交流。”
心雅瞠目结舌:“啊?”
宋淮萧说:“前几次我都找了个编辑陪我来——”他神秘一笑,“不过我知道他们都不太情愿。”
心雅暗想,谁会情愿才怪!
宋淮萧指了指前方一排平房:“那里面就是活动室,他们看见我跟一颗洋葱说话,就会把我当自己人的,不信我一会儿就表演给你看。”说着他快步走进了活动室,一边还用手势示意心雅把洋葱头套戴上。
心雅只能咬咬牙,把那只毛绒绒的洋葱往头上一套,有点儿沮丧地跟了进去。
宋淮萧走到一个蹲在角落里用矿泉水瓶当望远镜的人面前,他蹲下身搂着对方的肩膀说:“嘿,船长,我又来啦!”
“船长”拨开他的手:“你谁啊?别挡着我,一会儿要是海盗来了我看不见,找你算账!”
宋淮萧嬉笑着说:“你又把我忘了?我是洋葱佬啊!我会跟洋葱聊天呢,我有一颗会动的洋葱!”
“船长”打量着他,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洋葱会动?你是傻子啊?”
宋淮萧打了个响指:“洋葱,过来!”
心雅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船长立刻指着心雅大笑着说:“这是一个人!是人!她被洋葱吃了,她不是洋葱!哈哈,你个傻子,洋葱跟人都分不清楚,傻子!”
宋淮萧大声说:“这就是洋葱,是我栽的!她最听我的话了,你不信,我让她跳舞给你看!”
那一整天,心雅都在扮洋葱。宋淮萧利用她这颗洋葱来接近病人,尽量消除彼此间的隔阂,与病人亲切交谈,他便把他们的聊天内容全都录了下来。
是有很多有趣的对话内容,但是,也真苦了扮洋葱的心雅了。宋淮萧喊她跳舞她就得跳舞,喊她唱歌她就得唱歌。她还表演了洋葱版的孙悟空,上蹿下跳;后来又被要求蹲在草丛里,做出被风吹动摇摆的样子。宋淮萧笑了她一整天,她知道。
宋淮萧还把聊天的录音拷贝给她,让她回去整理提炼一些有用的内容,做一份策划专题给他看。她拖着一身快要散架的骨头回到家里,匆匆洗了个澡,就躺在床上开始听录音,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周一一大早,心雅起床赶到学校上课,接到宋淮萧的电话是在中午。他在电话里问她下午还有没有课,在课程结束以后,要她再到精神病院去一趟。
心雅愕然:“我去?”
宋淮萧开玩笑说:“我去?你敢骂一个有可能成为你未来老板的人?”
心雅被揶了一下,说:“呃,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自己去精神病院?”
宋淮萧笑着说:“嗯,你还记得谁是拼拼吧?就那个说自己是从氪星来拯救地球的家伙。”
心雅忙说:“我记得。”
宋淮萧接着说:“我昨晚听了他的录音,觉得他说的那些话特别有意思。我们这次的专题是要向读者展示精神病人的生活状态和他们不一样的精神世界,拼拼的世界……我觉得……应该还有更多的内容可以挖掘,你再去跟他聊一次吧。去之前先来办公室拿洋葱头,还有我做采访时用的那支录音笔,我会安排人帮你准备好。”
心雅追问:“那你呢?”
“我傍晚要飞北京,临时出差,得周末才回来。下周专题就要定案了,我怕赶不及,这任务暂时交给你。”宋淮萧又追问了一句,“你没问题吧?”
心雅向来自信,挺胸说:“当然没问题!”况且,她相信以宋淮萧的老练,也不会真的指望她这样一个菜鸟,他必定还有后招呢,他的用意肯定是想借这个机会试一试她,她得好好把握。
她昨晚听录音听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内容左耳进右耳出,对拼拼的印象并不深,她想再听一遍录音,但是恍然想起今早自己出门太急,把装录音的硬盘落在家里了。
于是一下课,她就直奔校门口而去。她打算先回家拿录音,再去公司拿洋葱头,路上可以把录音多听几遍,做足准备,才好跟拼拼交流。
刚跑出校门口,心雅就听到有人在背后喊她:“郁心雅。”
她回头一看:“景檐?”
景檐撑着黑伞,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不动也不说话,就用一贯冷静又高傲的表情看着她。
她回了他一个故作的茫然,以示意她的不耐烦:有事就说啊?
景檐的头微微一歪:“我不是景檐。”
心雅瞪大了眼睛。
他说:“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心雅不动声色:“你是谁?”
景檐有点儿不自然地抿了抿嘴,问:“你朋友简阿栀现在没事了?”
心雅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笑着说:“哦,没事了!”
景檐又问:“你去哪儿?”
她忙说:“去好几个地方。”
“那一起走,路上说吧。”景檐不容分说地拦下一辆出租车,依旧是大少爷姿态指挥她,“上车。”
心雅想拒绝,但忽然心里又有了另一个盘算,“好啊!”她笑得一脸灿烂。
假如郁心雅真的认识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有什么比自己假扮成那个人去试探她更好的方法呢?景檐是这么想的。所以,此刻他坐在了出租车的后座,跟心雅并排,出于谨慎,他暂时保持沉默。
幸亏心雅知道景檐的复制品已经消失了,否则,指不定还真的会露馅呢。心雅暗想:哼,这家伙想诈我,门儿都没有!她别过脸向着窗外,暗暗偷笑。
过了一会儿,心雅问景檐:“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景檐显然有备而来:“有一天晚上,我路过你们学校,想顺便看看你。”
心雅顺着演:“哦,我听说了,真抱歉我当时不在宿舍。”
景檐又问:“听说你跟那个景檐目击了一场事故?”
“是啊!但是因为你,别人都怀疑景檐的口供不可信。”
“那需要我出面澄清一下吗?”
心雅假装思考:“也许……还真有必要呢……”
景檐说:“你应该早点儿联系我的。对了,你还知道怎么联系我吧?”
“嗯,我当然知道!”心雅此刻暗自佩服自己的演技。
景檐假装镇定道:“我刚换了新手机,你的号码我弄丢了,你再给我打一个过来,我保存一下。”
心雅眼珠一转:“我报给你,你自己存吧。”
景檐摆出一副不容抗辩的样子,说:“我懒得输入,你打了之后我直接保存。”
心雅假装同意了,低头翻包里的手机,忽然又抬起头来说:“欸,我想起来了!我没有把你的号码存进手机里,是写在那个便签本里面的。就是我们上次见面那间咖啡厅送的便签本,我随手把号码抄在上面了,你……还记得吧?”
景檐问:“那便签本呢?”
心雅的眼中有笑意掠过:“放在寝室喽,看来,只能你自己存了。”
景檐还在寻思怎么能不露馅地把话题接下去,车已经开到了心雅家楼下。心雅故意岔开了话题:“手机号码倒不着急,一会儿再说吧,你既然来了,能不能帮我个忙呢?”
“帮忙?”
“嗯,我要去做个采访,需要有人给我当副手。”
怕错过这次试探机会的景檐便跟着心雅从家到公司,最后来到了精神病院。
心雅像上次的宋淮萧那样,得意洋洋地给景檐讲解了她的采访任务后,把那个毛绒绒的洋葱头扔给了他,说:“一会儿你跟着我,戴上这个,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景檐皱着眉打量着那个洋葱头,显然很不乐意。
心雅故作温柔地冲他笑着说:“帮帮忙嘛,你只是长得像景檐,又不是景檐,你不会像他那种人那样,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狂妄自大、没有爱心吧?”
景檐白了心雅一眼,抱着洋葱头走到活动室门口,戴上了头套。
因为尴尬,他低着头,但是,头低得太狠了,头套险些滑落,他赶紧用手托着,那样子反而更滑稽了。
心雅忍着笑,领他进了活动室。前一天宋淮萧安排她做了什么,她就依样画葫芦,一有机会也给景檐下命令,要他扮高兴的洋葱、沮丧的洋葱,还有会蹲、会站、会跑、会转圈的洋葱。
她见他手长脚长,肢体僵硬,动作尴尬,透过头套都能反应出他内心的不满,他别扭了多久,她就偷乐了多久。
景檐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心雅在整他,但是又怕如果他主动撕破脸,不但失去了今天这次机会,以后恐怕也没机会了,所以他好几次都忍住了想发脾气的冲动。
离开精神病院,心雅对这次的采访很满意。跟景檐一起坐在回学校的出租车上,她把洋葱头塞给他抱着,自己把耳机插进录音笔里,欣赏着她的劳动成果。
景檐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她察觉到了,故意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捂着耳朵,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前方红灯亮起,车停在十字路口。
一束路灯的光洒进车里,心雅发现景檐大概是太无聊,正在摆弄洋葱头顶上那一簇短苗苗,温柔又略显稚气。
目的达到了,心雅不打算再装下去了:“你也是回学校吧?景檐。”
景檐睨了心雅一眼,淡淡说:“景檐?就连景檐的司机都分不出我跟他的区别,也难怪你会喊错。”
心雅摘掉耳机,收好录音笔,说:“别演了,根本就没有你想的那个人。”
景檐知道演不下去了,脸一黑,眼睛里有一丝凶光露出来:“所以你今天是故意整我的?”
心雅干脆地说:“是!”
景檐憋了半天的愤怒终于可以发泄了,他大声说:“郁心雅,你不觉得羞愧吗?”
心雅咬着嘴唇赌气不说话,别过头眼神茫然地盯着窗外。
景檐说:“如果那个人能站出来说明当时在女生寝室楼下的人是他,警方也许就会重新采纳我的口供了。我绝对没看错,何楚就在体育馆!可他为什么要极力否认,你还想不明白吗?”
心雅不是不觉得羞愧,相反,她觉得很羞愧,她的确妨碍到了警方的调查。可是,她也担心如果暴露了笔的存在,会有更大的麻烦。恼羞成怒的她也拉大了嗓门说:“我不需要你来教训我!”
她又说:“医生说粟宁现在恢复情况良好,短期内苏醒的可能性也很高,只要她醒过来,就能对警方说出真相了!”
景檐立刻反驳:“可能性再高也只有百分之七十五,还有百分之二十五呢?她要是醒不过来呢?你知不知道粟宁现在的医药费全都是她家里人在承担,她家境很不好,这笔账本来不应该算在他们头上!”景檐说完,赶紧扭头看着窗外。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一时多言,把本来不想说的也都说了。
百分之七十五这个数据不是学校里流传的,心雅也是从医生那里询问才得知的,她没想到景檐也知道这个数据,这就意味着他到医院看过粟宁?……一般人碰上这种事情,想伸张正义,揭露真相,心雅觉得,这倒很好理解。但是,景檐这家伙,竟然还到医院去探望受害者?看来他似乎并不像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跋扈、高高在上吧?心雅不禁偷偷地看了景檐两眼,窗外的路灯洒下的光像连绵的金纱,一匹一匹的从他脸上滑过,她忽然觉得景檐眉宇间有一种难得一见的温柔。
她说话的语气也温柔了,问他:“你去医院看过粟宁?”
“没有!”
景檐想也没想就否定了,其实,他对于自己明明看到真相却不能帮受害人严惩凶徒感到如坐针毡,所以,他去医院看过粟宁几次,没有留名,只是向医生和护士打听了粟宁的情况。不过他没有想到原来心雅也悄悄地去医院看过粟宁。
景檐否定之后,心雅也不再说话了,扭头看着另一侧窗外。这时,轮到他偷偷地看她了。温柔的灯光从她脸上滑过,她似乎也没有从前那么锋利了。
出租车司机揉了揉耳朵,回过头来看他们,说:“不吵啦?你俩嗓门够大的,耳朵都快给你们震聋了。”两人闻言,忽然默契爆棚一般,齐声脱口而出:“你管那么多?小心开车!”
在校门口下了车以后,心雅连走带跑,把景檐甩在后面,她恨不得能插翅飞离他的视线范围。
景檐还抱着那个洋葱头,大步不疾不徐。
心雅忽然想起洋葱头,立刻转身跑回景檐身边,一把抢回了洋葱头。这时,景檐的脚步一顿,眼神严肃地平视前方。
怎么了?心雅奇怪。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她发现不远处的岔路斜坡上面走下来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正是何楚。
何楚也看见了景檐和心雅,立刻大声笑了起来:“哟,景檐,相请不如偶遇啊!”
跟何楚在一起的那群人不等何楚发号施令,就很自觉地过来把景檐和心雅围了一圈。
心雅知道来者不善,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景檐。
景檐面露不屑地盯着何楚,何楚说:“时间还早嘛,别着急回宿舍,走,跟哥儿几个去玩玩。”
表面上是邀请,其实根本不容景檐拒绝。其实何楚早就想找机会给景檐一点儿苦头尝尝了。
心雅本以为不可一世的景檐不可能这么容易妥协,哪知道他竟然开口问何楚:“去哪儿?”
何楚搂着景檐的肩膀说:“去了你不就知道了?”说着,看向心雅,“既然美女也在,那就一起呗?”
心雅心里一沉,巴巴地看着景檐,期望他会说几句话叫何楚放过她。可景檐那家伙竟然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没再理。她从景檐的眼神里看出了些许得意,他好像是在对她说:是你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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