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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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庭正致仕前是从大理寺正这一位置上退下来的,在任期间刚正不阿,官声清明,为人又极其低调,不喜铺张,是以往日一概人情往来,张庭正皆以身子骨不爽利推却了,张府少见有同朝旧友上门拜访,颇有些门庭冷清。
事实上,张庭正在任时,便不忌惮得罪权贵,那些个王公贵子犯事的,没少在他这踢铁板。故而往日便说不是张庭正为人低调,怕是人情往来也本就少。
如今朝中巨变,时阁老自内阁退了,官家又决心整顿吏治,新进的京官中不乏寒门。此番张大人七十大寿,人言七十古来稀,今日张府是前所未有的热闹。上门贺寿的多是些清流一派,少有当朝权贵,顾衍之亲自携夫人前来为张大人拜寿时,反倒令人侧目了。
要知道,张大人的脾气最是古怪,不屑与小人为伍,顾衍之此人,乃是官家近侍,为天子耳目,以阉人之躯弄权,一贯为清流寒门不齿,见他亲自携礼前来贺寿,众人大多碍于情面不曾口出妄言,也不乏有人担心张大人会当场把顾衍之的礼轰出去,弄得收不了场……
外人如何想的,赵玉卿不知,此刻张庭正正摸着赵玉卿送上的金桃,乐呵呵地笑了许久,一副果然如他所料的表情:“你啊你啊,我昨日还与子敬戏言,说今年玉丫头一准捧着一把金灿灿的寿礼来。”
张庭正说的是张府二公子张轼,字子敬,心境颇为自在脱俗的一个人。
来见张庭正前,赵玉卿还有些紧张,怕露了怯,倒没想到,张庭正丝毫未看出端倪,仍旧待赵玉卿亲近和蔼,赵玉卿也只觉得亲切,被他拿戏言笑话了,也不觉得掉面子,反而面不改色一脸认真地建议道:“老师应该多囤些这样的东西,实用。”
张庭正一听,笑得停不下来,胡子直颤:“你看看你看看,你果真一点未变,从前我笑话你送人礼不是金就是银,不嫌俗气,你便说那些精贵的不实用,这东西好看又实用,不论盛世乱世都是好东西。”
张庭正虽待赵玉卿热络,但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刻意,颇有些冷落顾衍之,未曾与他多交谈一句,反倒是顾衍之始终面含淡笑,长身而立静静陪在赵玉卿身侧,一派宠辱不惊的模样,半点不觉得下不了台,直到这会儿,张庭正才若有所思地多看了他一眼。
恰在此时,前头来报,说是吏部侍郎郑必郑大人前来贺寿了,张庭正微微抬眉,觉得诧异,随即邀顾衍之道:“今日倒是来了几位稀客,没想到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也有这般门庭若市的时候,顾大人,随老夫一道去前厅看看吧?”
要说那郑必,从前张庭正就不曾与他有太多交集,往后怕是更不可能有,他来贺寿,着实让人意外,倒也不是郑必是个多大的人物,他爹最近风头正盛,乃是时阁老退下前,给官家上了一道荐言书举荐任用的当朝右相兼枢密史。
席面是男女不同席的,张庭正和顾衍之走后,赵玉卿便让人领去和贵妇小姐们凑在一块,对这些贵妇小姐而言,赵玉卿着实是生面孔,也不知是谁多舌,小声说了句:“这位是不是就是前些年被指给那位对食的?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
一时间,贵妇小姐窃窃私语,有怜悯同情的,有私下议论笑话她的,赵玉卿就跟没听到似的,旁若无人地坐在席位上,往自己碗里夹糯米点子。
也不是她脾气好,能像顾衍之那样做到宠辱不惊,实在是这,这糯米点子……怎么越吃脸颊越热。赵玉卿一张严肃的小脸上,悄无声息地浮上一抹茫然,杏仁圆眼中有太多的困惑,她们叽叽喳喳在说什么?
正觉奇怪,那些个贵妇小姐怎的说着说着还时不时朝她这看几眼,赵玉卿面前那一桌子忽然让人掀了,汤水洒在那些贵妇小姐衣裙上,惹得尖叫连连,继而便见一长得高大,脸部的皮肤却晒得奇黑的中年男子气呼呼大骂道:“你们不许说玉姐姐坏话!你们这些多嘴长舌妇,舌头要被割掉的!”
众人吓了一跳,本要发作,见那中年男人喊赵玉卿“玉姐姐”,说话时又一脸呆滞天真,眼神不大灵光,大伙儿都回过味来了,知道这是张庭正那幼年烧坏了脑袋的傻儿子,张府大公子张折柳!
面前的桌子被掀,赵玉卿手执着空荡荡的筷子,也是一脸茫然,还没吃几口呢,怎么忽然的,就被掀了……
眼见着那张折柳又要去掀别的桌子,忽然让急急追来的人给抱着腰死死往后拖,匆匆赶来的张二公子张子敬这才朝着在场众人拱了拱手,替兄长道:“失礼了,子敬这就带兄长离开。”
说罢,还不忘让人快快将席面重新摆上,张府无主母,只好又请女眷中德高望重的,帮着照料。
赵玉卿听着这声音,也随着抬头茫然地朝他看去,同张大公子不同,张二公子张子敬一言一行碍于礼数,一丝不苟不曾出错,但仍让人觉得举手投足间有行云流水,眉目淡雅,不为欲求所累,自有一份从容雅致世外之风,仿佛他若不是在这,便该是骑着青鹿游于山林的淑人君子。
大概是察觉到赵玉卿在看他,张子敬收回视线时,又与赶来的女使低声交代了几句话,不曾与赵玉卿有过多的交谈便连哄带骗地将张折柳给哄走了。
直到这会儿,才有女使来到赵玉卿身边,边为她布菜,边特意提醒了句:“顾夫人,那糯米点子是酒酿的,您少吃些。”
一个女使哪会越矩同宾客说这些,况且还知道赵玉卿吃个酒酿糯米点子都能迷糊,赵玉卿现在虽然反应有些迟钝,但基本的判断能力还是在的,想来是张子敬走之前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找了个女使格外照顾着的。
席面恢复后,刚才发生的事仿佛只是个小插曲,赵玉卿有人特意照料着,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不多时,前头有七八个人高高扛着个面点做的热气腾腾的巨大寿桃在肩上,从女眷席面不远处的回廊经过,是送往前厅的方向去。
这么大个寿桃,着实少见,女眷这也是伸长了脖子,颇有些好奇,没多久,伺候的下人果然便将切分好的寿桃按照人份挨个给送上席面了,人人面前都有一份,是寿星公将寿桃分给前来的宾客,吃的是个好意头。
赵玉卿刚想尝一口呢,忽然被人撞了一把胳膊肘,那还未入口的寿桃面点便脱了手,滚落在地上,赵玉卿正想低头去捡,便让人吧唧一脚踩烂在了脚下,继而便听到那颇有些敷衍的道歉:“呀,对不住,这,这该如何是好……”
故意撞了她,又踩烂赵玉卿那份寿桃的,分明是先前奚落了赵玉卿,又被张折柳那憨子掀桌子洒了一身汤水的小姐,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行事颇有些小家子气,好在赵玉卿也压根没计较,只觉得热乎乎的,方才那酒酿糯米点子的劲头还未下去……
“我怎么觉得,有些,眼前有些黑……”
正觉得迷糊呢,也不知怎的,场面忽然有些骚乱起来,是有女眷忽然喊难受,说眼前发黑,又有人刚想起身便支撑不住跌倒,局面乱成了一团……
不仅女眷这边乱了,前厅那边明显也发生了乱事,整个张府忽然手忙脚乱起来,正在此时,赵玉卿迷糊中好像看见顾衍之行色匆匆经过那回廊正朝她这而来,神色严肃而又紧张地跟在顾衍之身后一道来的还有长风和观今,后头还有更多的人在急急忙忙往这来。
赵玉卿刚想问怎么回事呢,便被顾衍之从座上拉了起来,赵玉卿险些没站稳,好在靠住了顾衍之,又觉得他的脖颈儿凉凉的,甚是舒服,靠着他站的时候还不忘把额头贴上去凉快凉快,嘴里有些不解:“怎么,怎么乱成这样……”
听着赵玉卿的口吻和平日有些不同,平日只顾着端着严肃,哪有现在那半分清醒半分迷糊的样子,顾衍之好像看出怎么一回事了,怕是沾了酒酿的东西,她是半点沾不得,一沾就迷糊。
好在除此之外,赵玉卿看起来并没有其他异常,顾衍之松了口气:“没事,你只是有些醉了……玉卿,府上发生了些事,我已派人通知临安府尹,齐天青应该正在带人马过来,这里有人会照应,你先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