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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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装在壶里,窝头盛在盘上,那寿桃也是一样,需以容器装盛,然太医院早查过席上一应器皿,因而判断这毒是掺在面粉中才制作了毒寿桃。
但出入厨房之人和沾手寿桃之人皆无可疑之处,投毒者根本未曾碰过寿桃,因而寿桃本身可以是没毒的,但做熟寿桃是要靠蒸的,这么大个寿桃,蒸笼自然也是特制的。
顾衍之反应过来赵玉卿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忙吩咐道:“长风,你去问问这蒸笼是何处制的,清洗蒸笼过程中,可有可疑之处。”
顾衍之这话一出,那乔儿明显面色微变,顾衍之却并未多说什么,只和赵玉卿、张子敬等人一道从张庭正屋中退了出来,到了院中空旷处,怕扰了老太医在里头照料张庭正。
不多时,长风回来在顾衍之身边低语了几句,顾衍之点头,长风这才上前一步,那乔儿吓了一跳,下意识要躲,却被长风扣住了手腕,此刻仔细一看,隐约可见乔儿的袖角还沾着零星的白色粉末,相当不起眼。
“果然是你。”直到此刻,顾衍之的嘴角才微微弯起,问那乔儿,“今晨负责清洗蒸笼的几个粗洗婆子证言,你曾借故与她们攀谈,我疑你是彼时将天衣洒入池中,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还有话要说?”
“果真是你!”齐天青大喝一声,立即要让人将乔儿拿下。
那乔儿一愣,忙挣扎着一手指向在场的张子敬:“我招,我通通都招,求大人饶命,是,是二公子,二公子指使我这么干的!”
乔儿这么一喊,在场众人皆是一静,就连齐天青都有些尴尬,进退不得,哭丧着脸求助般看向顾衍之。
反倒是那张子敬,被人指认,却面不改色,只轻拢两袖,目光坦然以对,正等着乔儿把话说完。
乔儿见状,当即急急交代:“二公子不是张大人亲子,张大人只一个原配夫人,生了大公子,大公子幼年又,又烧坏了脑子……原配夫人故去了,张大人一直未再续弦,二公子乃是张大人好心抱来的,对外宣称是夫人故去前生下的幼子。如今张大人决心将家业交与大公子,只让二公子辅助照顾终身,二公子不甘才起了杀心,只要张大人不再开口,就没人知道二公子的身世。不信,不信你们审问二公子,是不是这样!”
“你如何得知……”张子敬微怔,但随即也不知想通什么,只是垂下双手,轻笑,也毫不掩饰道,“那夜父亲的确命我前往拜见,与我彻夜长谈,父亲恐自己年老,不能长久照顾大哥,又放心不下我兄弟二人,故而将身世告知予我,恳盼我能念及往日恩情,照顾大哥余生。”
说罢,张子敬抬眸看向众人,眸光似有清风朗月,看着分外潇洒出尘,口吻温柔:“俗物本是身外物,子敬有慈父嘱托,有长兄依托,绝无二心。”
“我听闻二公子张子敬才华横溢,即将要参加春闱,是今年进士及第参与殿试的大热门,本是前途无量,便是未来的状元郎也未可说。加之……张大人在任期间两袖清风,张府着实没有值得惦记的产业……”赵玉卿轻轻扯了扯顾衍之的袖角,眼底倒有几分期待地盼着顾衍之的答案,“你说呢?”
顾衍之闻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两眼,随即笑了:“夫人如此想的?”
他这一笑,赵玉卿着实愣了愣,却又一时辨不出顾衍之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怪她今天吃了酒酿点子,脑子总是不灵光,连顾衍之笑一笑,她都多想,总觉得古怪,却又想不出古怪在哪。
见她神情茫然,一副想不通的样子,顾衍之轻叹了口气:“那便依夫人的,然有嫌犯指正,二公子也的确有动机,为二公子之清白,也为服众……”
顾衍之的话音一顿,朝张子敬供了拱手:“只能先委屈二公子退居房中,着人看守。”
张子敬回礼道:“无妨。”
“如今下毒之人已找到,但郑必之死,死状古怪,仍是一桩悬案……”
顾衍之的话音未落,那乔儿倏地一愣,似是惊愕,脱口而出:“死了?”
这反应……倒是值得兴味了,没等众人再探究,那乔儿便忽然面色一变,似乎开口想说些什么,脸色却莫名地青紫:“官,官人……”
未及众人听清乔儿在说些什么,便见她忽然身子一僵,继而直挺挺地往后倒去,长风脸色一沉,迅速上前一验:“死了。”
乔儿死得蹊跷,倒像是有人将其灭口,体内早早中了旁的毒,此刻不过毒发身亡罢了,死的时候眼睛还瞪得大大的,满是不可思议。
顾衍之这才微微皱眉,满含深意地重复着长风方才的话与乔儿临死前嘴里吐出的字眼:“死了……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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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儿死得突然,死得猝不及防。
众人皆傻愣在了原地,就连观今都半张着嘴,目瞪口呆,直到被顾衍之点了名,观今才回过神来,又因自己方才的失神没听清顾衍之的吩咐,讪笑道:“大人您,您刚才说什么?”
顾衍之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句:“你去查查,这叫乔儿的丫头入府前,是什么来历,哪里人士,做什么营生,与何人有过往来。”
玄妙司要查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观今那算盘一拨,祖宗十八代都能给她查出来。
“是。”观今刚要去,忽然又苦着脸回来了,小心翼翼在顾衍之身边道,“大人,这话我也是硬着头皮说的哈,虽然有些扫兴,咱们承诺的酉时放众人出去,没多少时间了,眼下距离酉时,怕是半个时辰都不到,这突然又这么死了一个人……”
观今说着,只觉得后脑勺凉飕飕,回头一看,就对上了长风的视线,回头时,长风刚好皱眉,是嫌他啰嗦,眼看着要发作了,观今止了话头,脚底抹油一溜:“行行行,我闭嘴,我这就去翻档案。”
观今一走,众人俱是一静,不得不承认,观今说得没错,还有一众宾客被压在张府需要交代,眼下乔儿一死,若再无进展,张子敬的罪名怕是悬了,未必能洗清……这乔儿背后定还有主谋,届时时辰一到,若将众人放了,便是有什么线索铁证,怕是也毁尸灭迹了。
突破点在哪呢……
赵玉卿也跟着头疼,一面后悔自己不该贪嘴,一面因陷入僵局而茅塞不开,只好问道:“郑必为何会出现在那间厢房里?”
长风言简意赅将当时席上种种复述了一遍,又道:“郑必饮了那盏茶,便称不适,急急出去了,也是张大人提出请郑必前往休息的。”
“你说,郑必喝完那盏茶,面色便不对劲,急着出去……”赵玉卿皱眉,小脸严肃,似在认真思索着什么,“可否再细说一些?”
长风闻言,当即按赵玉卿的要求又细说道:“彼时郑必一口气将寿桃包吃下,觉得口渴,面前的茶用完,当即又让人送茶来。外头的女使很快便将茶送来,郑必急急接过,喝罢,便忽然变了脸色,称不适,急着出去了……”
赵玉卿打断长风的话:“女使很快便将茶送来,是多快?”
这倒让长风一愣,众人也跟着回想,顿觉不对:“很快,如同早就备好了一般,才刚吩咐下去,便有女使送来热茶。但那送茶的是张府的女使,郑必为客,此前与张府素无太多往来,另,那茶太医也验过,没有问题。”
说话间,顾衍之已让人将那女使寻来,女使大概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来的时候,颇有些瑟瑟发抖,问一句答一句,哆哆嗦嗦回忆当时的情况:“我,奴婢刚要出去奉茶,便有人将茶盏递来,看着,看着好像是郑大人同行的随从,想必自然更了解自家主子的性子,早早备好茶水,奴婢也未曾多想……”
赵玉卿听罢,也没多说什么,只急急往前头大宴厅上去,后面一众人不明所以,也紧步跟着,大概是走得太急,一时气血没跟上,跨门槛的时候赵玉卿还有些腿发软,顾衍之温热的掌心适时一托,将赵玉卿托住了,无奈顺势握住她的手,将急急忙忙的她给按了下来:“不急,你且在这站着,我让人将那茶盏取来给你。”
果不其然,赵玉卿还没开口说要干什么呢,顾衍之就知道她的意图。
长风那边将郑必用过的茶盏取来,赵玉卿当然不怀疑身经百战的老太医的判断,只轻簇着眉翻看那茶盏,翻了个底朝天,嘴里嘀咕着重复着长风先前的话:“急急喝完……他为何要喝得那样急?然后急急出去?”
送茶的女使说刚要奉茶,茶就早早备好了,所以来得极快。老太医说,这茶水就是普通茶水,器皿也没有问题……但郑必为什么要喝得那样急,喝完后,又为何急急借口要离开?
赵玉卿的指尖在盏底一碾,似碾到了什么东西,是被沾湿粘在杯底的一小块纸张角落,只是寻常纸屑。
“纸屑……他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才急着出去的。”赵玉卿似想到了什么,又急急返回郑必死的那间厢房。
果然,厢房里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门窗却特意栓好,郑必像是在这见了什么人,见肯定是见到了,还是个熟人。
什么样的熟人,是郑必不出张府就能见到的,且当时即便二人见面了,也不会让人起疑心,但二人的交谈内容,却需要避开所有人。
“唯有他自己带进来的人!”赵玉卿想到这时,那圆圆的杏仁眼都随之一亮,“他那随从呢?今日一道前来贺寿的随从?”
“我去找。”长风说时便动了身,郑必一死,混乱之下,大家的确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此番见赵玉卿眸光明亮,一张严肃的小脸都随之平添了一股明媚和鲜艳,顾衍之只静静看着她,嘴角含笑:“依夫人所言,郑必是为什么急事急着出来,与自己的心腹随从寻此处安静地交谈?”
没等赵玉卿回答,那齐天青便一脸苦恼,似觉得脑子不够用了:“我们现在……正在查的是寿桃案,还是郑必被杀的案子?”
“都得查,投毒者已水落石出,幕后主使却尚未理清,让张二公子背负着冤屈。况且郑必之死,也是因那寿桃之故,毒发身亡。”赵玉卿看着里头郑必死去的姿势,眉头紧锁,“但为什么,郑必死时,会是这个姿势?那小佛像又是哪来的,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放一尊小佛像?”
这个姿势,代表着忏悔,死于佛像前,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遭佛弃之弑之。
“拐弯抹角,难道只是为了毒杀郑必,张大人和一众宾客只是无辜受牵连吗?”齐天青哭丧着脸,怎么老发生这种事,此事闹不好,他这临安府尹是做到头了,眼下是顾衍之还按着此事,消息传不出去,等消息出去了,郑必的父亲郑清之郑大人痛失爱子,岂能尚罢甘休?
“若是要杀郑必,大可不必如此。一来郑必突然上门为张大人贺寿本就反常,二来闹大了动静对凶手有什么好处……”赵玉卿自己这话说着说着,便忽然一顿,茅塞顿开,“郑必为什么会突然上门贺寿?他过往与张大人并无交情?闹大……也许,此事就是为了闹大呢?”
正在此时,观今回来了,风风火火地往回跑,一脸的兴奋,看那阵势,是有所发现,还未等他开口呢,外头忽然更声一响,是入夜后的第一更,时辰,到了……
所有人皆是面色难看,唯有顾衍之仿佛松了口气,微微笑道,吩咐齐天青:“齐大人,顾某允诺的时辰到了,还请齐大人跑一趟,送在府宾客回府吧。”
“可,可咱这案子……”齐天青一时摸不准顾衍之葫芦里闷的是什么药,“人要放了,放跑了幕后疑凶怎么办?”
顾衍之却只是一脸淡然:“无妨,齐大人且去吧。”
话都这么说了,齐天青只好硬着头皮应下:“这可是您说的啊。”
齐天青一走,观今也是困惑:“大人,夫人,真把人都放了?我这不是还没跟你们禀报呢吗,万一咱们真将疑凶放跑了呢……”
赵玉卿的反应却和顾衍之一样,松了口气:“因为下毒、和杀死郑必的幕后主使跑不了。”
“跑不了?”观今如今越看自家大人和夫人,越觉得二人就跟一体的似的,尽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赵玉卿严肃的小脸上,这才浮现微微的笑意,斩钉截铁:“因为,死人跑不了。”
凶手,是死者自己,以诡异的姿势跪在那的郑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