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杜少牧谢幼安的女频言情小说《海上繁华梦无删减全文》,由网络作家“孙家振”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看跑马大开眼界戏拉缰险丧身躯话说楚云唱罢曲儿,志和正要问这曲子的来历,觉得一阵异香,又来了一朵名花。年约二十左右,身穿一件蛋青缎子银鼠皮紧身,内衬淡雪妃湖绉小袄;下系元色绉裙,天蓝缎裤子,足上湖色花鞋,打扮得甚是幽净。不长不短身材,一张鹅蛋脸儿,脂粉不施,真是天然本色。一手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大姐,那行路却大大方方的,绝无一些扭捏之态。走上厅来,小大姐问:“那一位是谢大少爷?”志和一见,道:“我认是谁,原来却是天香。怎的到得甚迟?”又把手向幼安一指道:“这位就是。你在那边坐罢。”天香把头一点,同小大姐走至幼安面前,低低的叫了一声:“大少”,就在背后坐下。小大姐点火装烟,自不必说。幼安本来是个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人,自从天香到了席面...
《海上繁华梦无删减全文》精彩片段
看跑马大开眼界戏拉缰险丧身躯
话说楚云唱罢曲儿,志和正要问这曲子的来历,觉得一阵异香,又来了一朵名花。年约二十左右,身穿一件蛋青缎子银鼠皮紧身,内衬淡雪妃湖绉小袄;下系元色绉裙,天蓝缎裤子,足上湖色花鞋,打扮得甚是幽净。不长不短身材,一张鹅蛋脸儿,脂粉不施,真是天然本色。一手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大姐,那行路却大大方方的,绝无一些扭捏之态。走上厅来,小大姐问:“那一位是谢大少爷? ”志和一见,道:“我认是谁,原来却是天香。怎的到得甚迟? ”又把手向幼安一指道:“这位就是。你在那边坐罢。 ”天香把头一点,同小大姐走至幼安面前,低低的叫了一声:“大少”,就在背后坐下。小大姐点火装烟,自不必说。
幼安本来是个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人,自从天香到了席面,微微的看了几眼,并不作声。天香虽然是个妓女,也不喜惹蝶勾蜂,故亦无甚话儿兜搭。小大姐装好水烟,递过琵琶,天香和准了弦,唱了一支《落花园》、一支《游龙戏凤》。幼安始说一声“辛苦! ”众人多赞他唱得甚好。天香略略谦逊几句,以下又没有话了。幼安看他人品沉静,尚无青楼中打情骂俏那些恶习,心中暗暗契重。众人却因他不甚风骚,并不十分在意。就是志和,虽是与他相熟,却也没甚交谈。
席中,楚云最是伶牙俐齿,与众人指天说地,讲个不了。志和问他方才唱的那支曲子出在什么曲谱上边。他说并无古本,乃是自己胡乱诌的,所以其中不通不接的句子很多。冶之等多说,看不出你小小女子,有此才调,这曲谱得甚有意思,但须起个曲名才好。志和道:“曲文果还不错,只是若照前人谱上,脱节的地方太多,故而我要问他来历。 ”楚云道:“我本说是胡乱诌的,晓得什么节拍?你可指点指点,待我将
来改过。 ”志和道:“你唱的第一支不是《新水令》么?《新水令》下边接的应是《步步娇》与《折桂令》,然后方是《江儿水》。那《江儿水》下边还有《雁儿落》一支,才是《侥侥令》。《侥侥令》的下面尚有《收江南》、《园林好》、《沽美酒》三支,合着尾声的《清江引》,方成一套。如今你只有《新水令》、《江儿水》、《侥侥令》、《清江引》四支,其中脱去甚多,若要改正,很是费力,我看不如将错就错,竟把这支曲叫做《减调相思曲》罢。 ”冶之抚掌道:“这曲名起得很好,楚云你可不必再改。 ”楚云点头称是。
旁边逢辰问志和道:“什么曲子里头有这许多讲究? ”志和道:“若像你平日间随口唱唱,有甚交代不过?子细讲究起来,不但曲牌、接拍本有一定,并且还有南曲、北曲两种分别,字眼宫商一些不能相混,这才难咧! ”逢辰吐舌道:“如此说来,我以后再不敢唱曲子了,省得在人前丢丑! ”志和笑道:“你唱的曲子又不是你自己撰的,尽你一天唱到晚上。丢什么丑?无非不甚好听罢了! ”逢辰涎脸答道:“志翁休得取笑!我这喉咙怎能及得楚云,所以生角唱不上去,唱了小丑。 ”幼安听志和论曲,知他是个惯家,暗想此人举止虽浮,原来胸次却还不俗。后听逢辰自己说会唱小丑,正合着他的身分,不觉看他一眼,“扑嗤”的笑了一声。逢辰觉着,虽然猜不出笑他甚的,也就不再往下讲了。
其时,席上酒已半酣,花小兰、李飞云、梁小玉等都已各散,只剩楚云、岫云姊妹两个与桂天香还没有去。天香已倩小大姐装烟。楚云推称看花,走至庭心,把手向少牧招招,叫他出去,咬着耳朵说了无数的话,方始回席。天香先已走出去了。岫云递个眼色,催着要行。跟楚云的大姐把水烟管递与少牧自吸,他到外边去关照马夫配好车子,回至厅中,说声:“各位大少爷,散席之后一同请来。 ”一手挽着楚云,一手携着岫云,大家微微一笑而去。
志和见叫来的局多已散讫,要与众人搳拳赌酒,众人多说酒已够了,只有逢辰与他搳了十大杯抢三,逢辰输了七拳,吃得前仰后合,脚步歪斜。冶之看他已醉,深怕尚要嬲着闹酒,分付园丁拿干稀饭来,各人用过散席。剩下来的残肴,自有园丁收拾。应付的园金、酒资,明日园中有人到栈算取。一言表过,不必絮提。
只说众人散席以后,除了贾逢辰坐东洋车子来的,其余皆有马车,各马夫多在园门伺候。志和见逢辰已醉得不像样儿,若使仍坐东洋车回去,很不放心,因与冶之说知,三个人一部马车,同到媚香家去打个茶围,略坐片时,等逢辰醒一醒酒,然后回去。其余各人谢过志和,回家的回家,回栈的回栈,共是四辆马车同时起行。临上车的时候,志和低问少牧:“今夜楚云那边可去? ”少牧道:“实不瞒志翁说,今晚安哥在此不便,明日去罢。 ”志和点了点头道:“明日三、四点钟,我与冶之在媚香那边候你同去,可好? ”少牧道:“如此最妙。 ”二人方才分手,各自登车。
少牧与幼安的车并不兜甚圈子,一直回到栈中。给过车钱,上楼进房。茶房泡上一壶茶来。少牧问幼安:“今日劳动了这一天,身体可还舒服? ”幼安道:“今日身子尚好。此刻夜已深了,我们早些睡罢。 ”少牧答应,拴上房门,宽衣安睡。只因心想着楚云题曲的好处,与在花园内说的无数话儿,翻来覆去,这一夜竟合眼不来。幼安睡在床上,暗想少牧与志和等那一班人聚在一处,久后恐怕没有结局,一心要想早日回苏,不可多耽日子,弄出事来,故此一时也不能安枕,直到两点多钟,方才睡熟。
及至早上醒来,见少牧已经起身,坐在床前那张椅上,拿着一支水烟袋儿吸烟。幼安道:“牧弟,今日起来好早! ”少牧推说道:“谅因昨夜多吃了酒,不知如何睡不起来。 ”幼安道:“多吃了酒应该贪睡,什么你反不能睡觉?真是奇事! ”口说着话,披衣起床。茶房送上脸水,洗过了脸。用过早点,对少牧道:“牧弟,我有句话,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牧道:“安哥有甚话说? ”幼安道:“我们在苏州动身的时节,原说不多几日就回去的,如今已有一个月了。我想上海也没有什么名胜地方,这几天顽的够了,再住几时,还待要到那里去顽?故而明后天想动身回苏,你可也是这样意思? ”少牧闻言,沉吟半晌,始回答道:“本来我也要想回去了,只因出月初,寓沪西商就要跑马,那是上海春秋二季最是热闹的事,外路人多有到这时候到上海来看热闹的。我们既在上海,不可不看了跑马回去,因此还想耽搁几天。 ”幼安道:“跑马有甚好看!且知他出月几时才跑? ”少牧道:“曾见《笑林报》与《游戏报》、《繁荣报》上说是三月初四、初五、初六。初四只隔得十数天了,我们看过跑马,一准回去可好? ”幼安道:“今天是二月十九,如此说来尚有半个多月。不是我过于多虑,上海的花消很大,那十数天里,你须格外留点儿神,我也陪你再住几时。但是跑过了马,那可不能再耽搁了,不要你闹孩子气儿,一时间又不肯回去。 ”少牧笑道:“安哥说那里话来,我们看过跑马,初十左右动身就是。 ”
正说着话,隔房的荣锦衣过来,说起昨日到了一个同寅,约他要一同上京,因此愚园没有去得,未知园中景致如何。幼安道:“园中的景致还好。不知锦翁上京,定于何日荣行? ”锦衣道:“大约看过跑马就要走了。 ”少牧道:“原来锦翁看了跑马,也要动身,我们也等跑马一过就要回苏去了。方才正在这里说起。 ”三人闲谈片刻,茶房进房开饭,锦衣分付把自己的饭菜开在一个房中。大家用过,说说讲讲,甚是投机。
到了两点多钟,锦衣要到大马路亨达利洋行买些钟表,并千里镜、八音琴等,邀着幼安、少牧同去。幼安回称:“昨日身子劳乏了些,今日不敢出门。 ”少牧本约志和、冶之三点钟在媚香房中等着,一同到楚云家去,巴不得趁早脱身,乘着这个机会,就与锦衣出了长发栈,一部马车到亨达利去。锦衣买了一座搁钟,一只金表,与些零碎洋货。少牧买了一只外国金镶的金钢钻戒指,足足二百两银子,套在指上。锦衣将金表藏在身旁,余下的东西交与马夫收拾好了,便想回去。少牧把郑、游二人在花媚香家等他的话与锦衣说知,要他一同前往。锦衣本来无甚别事,遂答应同到荟芳里去。
果然二人先已来了。略坐片刻,每人吃了一碗四如春水饺子点了点饥。少牧恨不得一步就到楚云那边,心里头好像有无数的话去与他说,竟有些坐立不安。志和、冶之会意,遂与锦衣、少牧起身,出了花家,同到楚云院中。楚云一见,眉花眼笑的与四个人说了好些温存话儿。其时天已黑了,分付小大姐到杏花楼去,叫了一块洋钱一桌消夜,留吃夜饭。四人见他款待殷勤,过意不去,吃过夜膳,替他碰了场和,方才回去。临出门时,楚云见少牧指上带的那只钻戒晶光夺目,甚是爱他,要少牧照样再买一只。少牧见楚云欢喜,竟把他除将下来,套在楚云指上,送与他了。楚云笑迷迷的谢了一声,暗想:这种客人不巴结他,再去巴结那个?从此更留了一倍心儿,要放出十二分的手段来,做到他一个留连忘返。少牧那里得知,就是幼安也防不到少牧已经落在楚云手中,只想看过跑马,一同到上海的人,自然一同回去。
光阴如箭,这半个多月的日子很是易过。那天已是三月初了。志和、冶之本来包着马车,锦衣也向龙飞马房从初四起包了三天轿车。少牧想要到善钟去包,幼安说是太费,不许。后来只替楚云去包了三天橡皮轮快车,连酒钱共是三十六块洋钱,瞒着幼安,并不使他知道。自己到了初四饭后,与幼安在四马路马车行中叫了一部木轮的皮篷马车,这车价甚是便宜,连酒钱只花了两块洋钱,一样如飞的到跑马场来。
但见场上边人山人海,那马车停得弯弯曲曲的,不知有几百部儿,也有许多东洋包车在内。车中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村的、俏的,不知其数。还有些少年子弟,坐着脚踏车在场边兜圈子儿,瞧看妇女吊膀子的。又有些乡村男女,与着一班小孩子们,多在场边搭着的木板上头,高高坐着,真正看跑马的。至于那些大人家出来的宅眷,不是坐在马车上瞧,也有到泥城桥善钟马房洋台上面出资观看的人。这座洋台,每逢春秋两季跑马,必招看客登楼观看。第一日、第二日每日收洋二角,第三日收洋三角。去的人却也不少。
少牧与幼安两人停了马车,就在车上略看一番。只听得耳朵边上一阵喧哗,场上的人万头攒动。远远瞧见跑马厅上跑出八匹马来。起初原是一线齐的,不到半圈,渐渐分出先后。跑至十分至七,只有一匹黑马与一匹黄马在前。及至一圈跑到,乃是黄马第一。骑马的人,身穿红衣黑裤,头上戴的帽子,只因离得尚远,看不清楚。
幼安瞧罢,微微一笑,对少牧道:“牧弟,你见了没有?谅来一次这样,下次也是差不多的。我们既经见识过了,何须再去看他,还是到张家花园走走去罢。 ”少牧道:“安哥要到张园很好,倘要再看跑马,明日本来还要出来。 ”幼安道:“今日天气很热,明天防要下雨,不来也罢。 ”少牧道:“这是一年只有两次的事,我们又是难得到此,何妨再来瞧瞧。 ”幼安道:“既然你心上喜欢,且待明日再说。 ”遂分付马夫动身到张园去。
进得园门,下车向各处闲走了一回。那些看跑马的马车,一部部都也来了。少牧要在安垲地大洋房内泡茶,幼安嫌他太觉热闹,一定要到老洋房去。因至老洋房坐下,园丁泡上茶来。这老洋房的面前,乃是一方空地,约有三四亩田开阔,四边种些树木,前面是个荷池,左旁是通安垲地的一条马路,右旁是条花径,花径里边曲曲折折的有两三条小桥、三四座茅亭,那景致倒还幽净。老洋房的隔壁,是全玻璃窗的两间花房,那花房中种着无数外国花草,姹紫嫣红,甚是好看。幼安、少牧吃过了茶,复又散步一回。因见天要夜了,登车回栈。一路之上,马夫因还接有后趟生意,只在四马路兜了一个圈子,匆匆的就送到栈门。幼安也不计较,给过车资,由他自去。
少牧心上因当日没见楚云面儿,觉得不甚开怀。等着茶房开过夜饭,晓得锦衣一时决不回来,推说他约在天仙茶园看戏,偷空跑至楚云院中,问楚云:“今日可曾出来?怎的没见? ”楚云回说:“是三点钟出外,四点半钟在安垲地靠窗泡茶,五点半钟方回来的。志和、冶之、锦衣、逢辰与媚香等众姊妹们俱在那边,都说如何不看见你。谅你又与那姓谢的进城去了。 ”少牧道:“我今日何尝进城!因在老洋房里泡茶,故此你们一个不见。这都是姓谢的性气古怪,他嫌安垲地人多,才到老洋房的。 ”楚云道:“姓谢的你不过与他朋友罢了,他要往东你就跟着往东,却撇得我一个人冷清清的。我想你也说不上来。明日你在栈中不出来也罢了;倘若出来,到了张园,莫要再到老洋房去,那边是我们不过去的。 ”少牧道:“明日出来,我一定到安垲地等你,你也千万莫要不来。我想看看替你做的那身衣服可还称身。 ”楚云道:“我包着三天马车,怎的不去?除是大雨,不得出门。 ”
二人正在说话,听得玻璃窗上一阵雨点声响,天公当真下起雨来。少牧道:“你才说下雨,什么果然就应了你口?天不早了,我要去了,且等明日张园见罢。 ”楚云拉住他道:“你不听见自鸣钟才敲十一点么?你着甚慌,就要回去?敢是怕那姓谢的有甚说话? ”少牧道:“朋友相交,何言‘怕’字。你听雨声甚大,故我急欲回栈。 ”楚云道:“下雨有甚要紧!你不是没有在这里住过的人,不回去也不妨事的。 ”回头叫老娘姨端整稀饭,与二少爷吃。老娘姨传话出去。不多时,相帮端上一小铜锅稀饭,一碟火腿,一碟熏鱼,一碟椒盐花生肉,一碟皮蛋。老娘姨服侍少牧吃过,楚云也吃了一碗。那雨越发下得大了,少牧这夜竟又没有回去。
明日,整整的又下了一天大雨,出不得门。不但楚云这天没坐马车,少牧也在房中坐了一日,与楚云并娘姨们叉了八圈小麻雀儿。到得晚上,楚云要到丹桂看戏,嬲着少牧同去。少牧回他天雨。楚云把自己穿的那件玫瑰紫呢一口钟与少牧披了,虽是短些,尚可将就。唤娘姨到弄口喊了一部东洋车,陪着他一同前往。看到十一点钟,雨还没有住点,依旧双双回院,少牧又在院中住了一宵,初时还想着幼安在栈寂寞,且恐回栈时见面为难,把甚话儿推托。争奈楚云有心要离间二人,说话之间半讥半刺的嘲着少牧,说: “人家怕父母拘束,妻妾吵闹,不敢在外过夜,那是有的。姓谢的是个朋友,你竟受他管束,令人羞也不羞! ”少牧被他说动了火,竟把幼安抛撇在九霄云外,故第二夜住在院里,反比隔夜安心了好些。
只是春宵苦短,及至一梦醒来,早又天已过午,但见一轮红日照耀满窗,天气略觉冷了些些,却已晴了。少牧心上很是得意,与楚云说知饭后一同出去。楚云应允,不过不肯同坐在一部车上,说是青天白日,旁人瞧见不雅。叫相帮另去叫了一乘橡皮轮亨斯美车。午饭已过,楚云梳好了头。马夫来说马车放在三马路弄口。娘姨服侍楚云更衣,上身穿的是荷花色外国缎棉袄,下身是雨过天青色外国缎棉裤,正是少牧替他做的。穿好之后,向着衣镜中照了一照,对少牧笑微微点点头儿,说声“我们去罢! ”少牧看他打扮好了,越显得十分娇媚,心里头已甚欢喜;又见他临行的时节那副笑脸,真把人魂灵儿也勾得过去,不由不愈加着起迷来,说声:“我们就走! ”喜洋洋的出了院门,登车而去。楚云在前,少牧在后,先向四马路兜子一个圈子,方到跑马场边,将车歇下。
这日是跑马的末一天了,昨日又是下雨,人人都没出来,今日故更热闹,比第一天看的人又多了十分之二。少牧停车的前面,就是锦衣的马车。少牧见了,正想下车去与他说话,后面忽有人大呼:“杜少翁,你也来了! ”回头看时,乃是志和、冶之。还有一人,年纪甚轻,身穿淡湖色外国缎棉袍,白地蓝花漳缎马褂,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那帽上钉着一块玭霞,价值连城,眼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嘴里头衔着一支吕宋烟,这烟咬嘴是金星玛瑙的,足上天蓝缎套裤,元色漳绒旗圆式鞋子,品貌风流,衣披潇洒,也与少牧点头,少牧却不认得他。三人将车停住,一齐跳下车来,走至少牧那边。志和问他是几个人一同来的,少牧把手向楚云的马车一指,回说是与楚云同来。又附着志和的耳朵问:“这穿漳缎马褂的是什么人? ”志和道:“此人姓屠,别号少霞,本地人氏。家财万贯,可算得富甲一城。 ”那屠少霞见了少牧,虽然与他胡乱点首,也因从没见过面儿,细问冶之此人是谁,冶之与他说明。二人始又重新见过,各说了几句仰慕的话。
志和对少牧道:“我们今天来得不巧,听说第五次马已跑过了,第六次尚有好一刻耽搁。呆呆的停在这里做甚?不如到张家花园去弯一次儿,回来再看可好? ”屠少霞道:“我本约林黛玉等都在张园,此刻不知到了没有,正想去看看他们。 ”冶之向少牧一瞧,道:“你不是一个人独自一车来么?我们因屠少翁的马车被他贵相好花笑春坐去,故此三个人坐了一车,觉得很不舒服。若是你也要到张园里去,我想与你一车,可好? ”少牧大喜道:“我一个人正是寂寞,你肯坐在我的车上,那是很好的事,有何不可! ”冶之含笑跨上车去,果与少牧并肩坐下。志和、少霞说他不合拆了姘头,轻轻的在肩上打了两下,回身各自登车,分付马夫快行。少牧在车上向楚云做个手式,叫他一同前去。楚云会意,也叫马夫将车开放,都向张家花园而去。
这日从园门外马路为始,接至安垲地大门,那马车停得水泄不通。挨挤了有半刻多钟,方才挨了进去。各人下车入内,果见林黛玉、金小宝等凡是有名的妓女,都在那里泡茶,身上穿的衣服俱是簇崭新的,很甚夺目。花笑春与黛玉坐在一张桌上,少霞看见,走过与他搭话。楚云也走到这一边来,要想拣张桌子,谁知一张也没有空的。只听得东壁厢有个大姐高呼:“先生可要到这里坐? ”却是跟花小兰的阿素,那小兰也在旁边桌上吃茶。楚云点了点头,回身要走,被靠窗口坐着的媚香、艳香姊妹两个看见,各人把手招招说:“这边也还有个座儿。 ”楚云没了主意,因见少牧与志和、冶之多在媚香、艳香隔肩那张桌上,遂决定到窗口边来。一面差娘姨去回覆阿素,说客人叫他坐在那边,不过来了,免得阿素多心见怪。阿素见冶之等多在那厢,手中拿了一支水烟袋儿,从人丛中挤得过来,点了个火,递与冶之。冶之接过,吸了两筒,与他说了几句闲话,将烟袋交还,阿素接着自吸。又同楚云、媚香讲话,独有艳香却不甚去理会于他。少顷,荣锦衣、康伯度、经营之、贾逢辰等也都先后到园,众人好不兴头,坐了一点多钟,始各渐渐散去。
少牧与志和等依旧同行,冶之仍与少牧一车,路上边说说谈谈,甚是有趣。行至斜桥,已过不多路就是跑马场了,冶之见坐着的乃是亨斯美车,忽然要想拉起缰来。马夫因今日路上人多,欲待不许,怎禁得冶之性起,一定要拉,马夫无奈,把缰绳双手递过。冶之接着,照法拉动,如飞而去。及到泥城桥下,少牧要停,冶之说:“停在过桥沿浜的安康里口,那边有些住家野鸡,很是好看。 ”遂一直车过了桥。正要转湾,不防迎面来了一部船车,转湾角上又来了一部轿车,冶之慌了手脚,缰绳扣得过紧了些,勒伤马口。那马负痛往前一奔,与船车上的那一匹马撞个正着,四蹄发起蹶来。轿车正在转湾,一时收不住缰,也巧巧的撞在一处。但听得豁喇一声,竟把冶之马车上的车杠撞断,那车子翻下地去,马已跑了去了。冶之、少牧一咕噜滚到尘埃。正是:
莫言可作逢场戏,着意须防行路难。
毕竟不知冶之与少牧性命如何,溜缰的那一匹马可闹出别的祸来,且看下回分解。
荡子临歧话别难美人布局迷魂易
话说杜少牧对幼安说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东西,明日好一早下船,却一部东洋车如飞的到西荟芳巫楚云家而去。岂知楚云在天乐窝书场上未回,偏偏又有人来叫局,房间里的阿娥姐〔催〕相帮赶快去转去。少牧暗想来得很不凑巧,不如把局钱开消楚了,早些回去,何必在此呆等。因向阿娥姐说知,明日要动身回苏,说不定何日再来,叫他到帐房里去抄张局帐,一共有多少堂唱。那阿娥姐年纪三十多了,应酬客人甚是周到,并且又是一个老口,楚云没有回来,那里肯抄了局帐放他出去?回说:“二少爷既然明日要回府去,我家先生立刻就回,且请宽坐片时,听得他还有什么说话要与你说。倘然你先自去了,先生回来必要抱怨我们。 ”说毕,又把别的言语去兜搭他。少牧不便竟走,只得安心坐等。
约有一点多钟光景,楚云方始回来。少牧一见,恍如天上跌下了一件至宝,从心坎里欢喜出来。那楚云也满面春风的道:“二少爷,你来了么?这几天在什么地方? ”少牧尚未回言,旁边阿娥姐道:“先生,你莫问他这两天在那个所在,他明天要动身了,今天才来,总算他还有点意儿。 ”楚云闻言,急忙问道:“明天动身到那里去? ”阿娥姐道:“想是二少爷怕府上边的二少奶奶多冷静了,故此要回去陪他! ”少牧道:“休得取笑!我当真明日要回去了。 ”楚云道:“你家中有甚事么? ”少牧道:“事是没有,出门得日子多了,自然须要回去。 ”楚云道:“你是几时来的? ”少牧道:“正月十六动身来的。 ”楚云道:“此刻是几时了? ”少牧道:“是四月初了。 ”楚云冷笑道:“出门了两个多月,怎能说得 ‘日久 ’二字!难道做买做卖的人,在外头一年半载不要耽搁?也不见得家里头的老婆冷静死了!怎的你偏是这般要紧? ”少牧笑答道:“二少奶奶是不要紧的。 ”楚云瞧了一眼道:“二少奶奶不要紧,是那个要紧?只怕他一个人在家里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写信来催你回去,因此你好象接了军批令箭一般,星夜就要动身,那可不是顽的!你明天早些下船,但愿顺风顺水,马上赶到苏州的好!但不知你一个人回去,还是有甚别人作伴? ”少牧道:“你不晓得我与谢大少爷一同出来的么?自然两个人一同回去。 ”楚云道:“可就是叫桂天香那一个姓谢的?他早早说要回去了,怎的这时候还没有走? ”少牧道:“他本来早回去了,只因等着我一块儿走,故此也没有动身。 ”楚云道:“这是句什么话!难道你一辈子住在上海,他也一辈子不回苏州?世上边就是老子管着儿子,俗语说得好: ‘儿大不由爹’,也没有这样利害。偏你听信着他,叫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叫你回去你就不敢再在这里。怪不道好几天你没有来,原来又是被那姓谢的缠绊住了。我却错认做这个人已经回去,你又做了别的相好,不把我放在心上,绝迹不来,我白白的与你相好一场。真是世界上的男子看来负心的多,令人又气又恼! ”少牧道:“这几天我没有来,其中有个缘故,却不干姓谢之事,你休错怪了人。 ”楚云道:“不是姓谢的把你缠住,不许你来,还有何人?你休哄我! ”少牧道:“谁来哄你?只因这两天与贾逢辰等赌钱,没有工夫。 ”遂把白湘吟怎样做局,众人怎样输钱,谢幼安怎样疑心,凤鸣岐怎样捉破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楚云听罢,伸手把少牧拧了一把道:“你这个人,什么会输这许多的钱?我要你兑一只钻戒,你推三阻四的总是不肯,却情愿送与那一班人。虽然拿了几百块钱回来,先前输的已是追不转了。我替你疼惜这钱! ”少牧道:“钻戒不是前天兑给你了?怎的你还说我不肯? ”楚云道:“那是拿赢钱兑的,可知道是我的财运,见不得你的心迹。若使那日没有赢钱,只怕至今还没有兑,你还卖什么情?如今闲话休提,你明天一准要行,此刻已是十二点钟多了,你该早些回栈,那姓谢的一定等候着你。他是个生死至交,比不得我一个妓女,心上有兴,走来坐坐,当了面也像个很有意思的人;谁知一转了背,就把人抛到东洋大海去了。想起来总是前世不修,今生从没见过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说他做甚! ”讲罢叹口气儿,就在那张红木烟炕上面朝内睡了下去,绝不做声。弄得少牧走又不好,不走又是不好。回头叫阿娥姐扶他起来,有话好说,楚云不睬。少牧走至炕边,自己来扶,楚云把两只手掩着面孔,也不理他。少牧无奈,叫阿娥姐把炕上的烟盘傢伙收拾起了,软绵绵的也在炕上睡了下来,低低说道:“你心上到底要我甚样?尽管与我说知,只要我做得到,总可依你。况且我明日动身以后,说不定隔了一月半月就要来的。你休这样着恼,快起来,与你再说句话。 ”楚云只当得没有听见,仍不开口。少牧又道:“好妹妹,你是一个极好的人,为甚今儿晚上忽然使起性来?可知我欢喜着你?明儿我要回去,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一则家中屡次有信来催,二则姓谢的见我住在上海嫖赌吃着,总不是件事儿,故此他要逼着我一同回家,也是做朋友的好意。三则我在上海并没一些正事,倘要长久耽搁,却教我怎样回覆家中?你也与我子细想想,不要只怪我明天定要动身,把你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楚云依旧一句话也没有回他。
少牧此时没了法儿,暗想青楼中那有这种执之一见的女子,客人要动身回去,也是常有的事,为甚一听见就着起恼来?凭你甚样对他言讲,他总是一言不发!但不知要把我留在上海怎样?何不探探他的口风?倘然有甚别的深意,我就再在此耽搁几天;若是没甚意思,开消了他的局帐,立刻起身就走,岂不甚好?想罢一番,把身子睡近些儿,咬着楚云的耳根道:“好妹妹,你千定不要发恼。你对我说,倘然我明日不动身了,你待甚样? ”楚云始开口道:“谁叫你不要动身?有家有室的人,自然应该回去。我恼的是自己蹉跎得不好,本来我有许多说话要与你说,这两天你偏偏不来。今天来了,却明天又就要动身,叫我甚样来得及说! ”少牧道:“你有什么说话,此刻好讲,我可以听得你的,听你就是。 ”楚云才把脸儿回了转来,又叹口气道:“你晓得我今日本来要差人到栈里来请你么? ”少牧道:“请我是晓得的,为甚事情,我却没有知道。 ”楚云道:“事情我没有说起,你怎得知?不过你明天既要动身,说已迟了,不如不说也罢。 ”少牧道:“好妹妹,你又来了。自古道‘说话不说不明’,你且说了出来,动身不动身我们好慢慢再讲。 ”楚云道:“目今不是四月初旬,离端午不过一个月不到了么? ”少牧道:“是。 ”
楚云道:“我到端午,自从吃这碗烟花饭起,足足是六节了。这六节的日子,真是比着过六年还难!可怜我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女,怎配做这无耻勾当?前年秋季里,有个客人是广东人,到湖南去做官的,前程却也不小,听他说署过两次道台,他一心要娶我回去,无奈那时节我的母亲尚在,不便带着他出门,故此没有允许。后来我母亲于秋后死了。冬季里又有一个茶商客人,年纪五十多岁,原籍徽州人氏,他想娶我到徽州去,据说正室是故世的了,进门去乃是一个继室。家中有两个儿子,已多娶了媳妇。我看这人虽然很有些些家私,争奈是年纪大了,并且说话里头有些靠不甚住,因此上又没有允他。但心上边却时时刻刻的不愿吃这饭儿,只望的是早能够嫁人一日,便是早能够出头一日,无奈没有对眼的人。那一天与你在天乐窝书场上边初次见面,说也奇怪,我心上就有了你这个人。后来,你来叫局、吃酒,真是喜欢得了不得,所以不多几天,就与你有了交情。我巫楚云虽然身在娼门,人们瞧起来是闲花野草,容易攀折得的,谁知道有交情的客人却也不多,有了交情抛不了的便是没有,偏是为了你这个人,不知怎的,心坎里发热出来。可怜我还是个讨人身体,只好暗暗的藏在肚里,却不能够放在面上,怕的是被抚蓄娘与娘姨、大姐们知道了,说我有了恩客,这是堂子里最犯忌的。因此只望你时来走走,要暗里头说几句知心话儿。谁知道你又马上就要走了!想我巫楚云生得好条苦命,令人怎得不恼! ”说着,呜呜咽咽,好像要哭出泪来。少牧连忙温慰他道:“你休如此伤感,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与我听。到底你要把我留在上海有甚意儿? ”楚云道:“我要把你留在上海,我实对你说明了罢,我想与你商量,可能够住到端午,等我把外边的局帐收清楚了,你与我妥妥当当想个法儿。倘然你家里的少奶奶为人慈善,你自己能够作得主意,可与我抚蓄娘说知,竟把我娶了回去,或者住在上海,或者同到苏州,我总听你意思;若是你自己明白,估量着一时不能娶我,或者力量里有些不及,可替我借几百块钱来,先把我的身体赎了,免得受人节制,下节我自立门户,再做他一两节生意,你慢慢的回去设法,总要成功了这一桩事儿才罢,否则死也不甘!我心里头要与你说的,就是这几句话,不晓得你的心里甚样?你也细细的盘算盘算。 ”
少牧听罢,他本来是个钟情的人,又在风月场中并没阅历过的,听了这些言语,觉得巫楚云句句是真,心中又是怜他,又是感他。沉思半晌,竟把那回去的念头顿时撇在一边,也不想家中妻子盼望,兄长挂心,客栈里有良朋焦急;却心心念念的痴想要把楚云拔出火炕,弄出许多几乎收拾不了的事来。当下回答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但不知你究竟是何方人氏,父母在日作何生理?如何流入娟寮?共欠人多少债项?说明了,我好替你做主。 ”楚云道:“说也惭愧。我本苏州人氏?父亲姓钱,名唤用之,母亲金氏,并无兄弟。家住北濠,向为县中书吏,我父在生,寻下的钱,吃着嫖赌,甚是撒漫,因此一无积蓄。到得亡故之后,母亲又不合吸上洋烟,坐吃山空,欠了人家无数的债。苏州住不得了,才到上海干这事儿。初时在东尚仁里,原是自己身体,名字叫花含香,生意尚好。不幸做不到三节,母亲又得了烟漏重病,卧床不起,足足两月有余,眼见得是死多活少,这两个月的医药开消多是向人借贷来的,母亲一死,日后如何得了?故此始把我抵在这里,改了现在的名字,做了讨人。一共是四百块钱,抵据上写明四年为期。我母亲自从将我抵出,那病体日重一日,就亡故了。现在举目无亲,说起来你想惨也不惨! ”少牧闻言,踌躇道:“你押在这里既是四年为期,如今尚还未满,倘然我要娶你,自然你抚蓄娘不能拦阻从良;若然一时间我娶你不来,须要回到苏州,与家中人商议定妥,那就耽搁工夫,必须先要赎你出来,不知你娘可有别的话么? ”楚云道:“没有满期,怎得不费些口舌?但他们要的是钱,只须加上一两倍儿,那有做不到的事情? ”少牧点头道:“如此说来,这件事就好办了。我明天就一准不去,且等姓谢的先是动身,我托他带封家信回家,信上边把你的事情略略叙他几句,看家中的覆信如何,再行定夺。你道如何? ”楚云听了此言,忙接口道:“这话你可当真? ”少牧道:“丈夫一言,谁来骗你! ”
楚云在炕上边站起身来,道:“既是这样,你也起来,我还有话与你商量。 ”少牧果真也站了起来。楚云先问阿娥姐:“现在有几点钟了? ”阿娥姐道:“一点多了。 ”楚云道:“一点多怎的还没有打烊?可把洋灯息了,房门也关了罢。 ”又回头问少牧道:“你今天可不去了么? ”少牧尚还没有答他,楚云夹手把他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的那一件蓝漳缎马褂叫阿娥姐折叠好了,放在橱内。少牧知道回去不来,乐得安心住下。楚云又唤阿娥姐把自己炖的莲心桂元取来,盛做两碗,与少牧一同吃过,洗了个脸。阿娥姐伏伺楚云把头上边插戴的钗环各物多卸下了,与小大姐等出房自去安睡。楚云宽去外衣,只穿一件大红绉纱薄棉小袖紧身,西湖色绉纱裤子,灯下看了,更显得千娇百媚,与白日不同。少牧愈觉得六神无主,说的话更是句句依从。
好个巫楚云,不愧是个名妓!他要少牧着迷,方好使他花钱,故才放出这手段来。宽好衣服,尚故意的不去上床睡觉,在妆台上取出一个白铜香匣,印了一匣寿字香末,取个火来点着,焚得氤氤氲氲的满屋多香。又在抽斗内取出三十二张牙牌、两本《牙牌神数》,在灯下起了一数。第一次十六开上上,第二次四开下下,第三次二十一开又是上上。叫少牧替他翻开书来查看,见上刊着:
成算在胸中,安危道不穷。
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
又有四行解语道:
所事本非难,忽然平地起波澜;所事原非易,平平淡淡终有济。
又有六名断语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道在中孚,占在丽泽。
少牧看罢,交与楚云,问他起的可是为了终身?楚云道:“怎的不是!你与我详解详解,这数不知起得可好? ”少牧道:“这数虽然没有什么好处,那语句却也不坏。 ”楚云接过书来自己子细一看,道:“这数起得好灵!你看:‘成算在胸中’这一句,起句便已道着我的心事。‘安危道不穷’,明明是叫我不要多疑。结末这‘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两句,据我解来,分明暗暗指点着你,叫你背水立阵,不要回的去的意思。你想可能当得一个‘灵’字?不过,解语里头尚有‘忽然平地起波澜”、‘平平淡淡终有济’二句,莫是这段姻缘似易实难,似难实易,其间尚有许多周折?这却怎处? ”说罢,又把断语看了又看,道:“在这里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是指着你,只怕写信回家,家中人一定不允,乃是失着。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是指着我,或者叫我代你想个法儿。‘道在中孚 ’这四个字,明明叫你我二人不可失信。 ‘占在丽泽’,是应在朋友身上成功,必须寻个好友,圆全这桩事儿。不知解得有些对么? ”
少牧道:“照此详解,果然有理。但那朋友是谁?不见得竟应在姓谢的身上? ”楚云摇头道:“姓谢的这个人休要提他!难道你除了此人,在上海竟没别个么? ”少牧道:“朋友尚多,知己的人,除了姓谢的,还有李子靖、凤鸣岐、平戟三三个,无奈他们的性格也与姓谢的差不甚多,若要托这事儿,一定成不得功。 ”楚云皱眉道:“如此说来,难道竟罢了不成? ”少牧道:“这事真个你替我想个主意:第一件,是我明日不回苏州,若无家信带去,却教我对姓谢的甚样说法?第二件,就是想出了一个人来,还是与他商量办事,还是与他商议钱财?我家中既不把此事提起,带出来的盘川已只有一千多银子了,焉能干得事来? ”楚云道:“一千多若是赎身,已经差不多了;若要娶我,果然不够。这便如何? ”低着头想了一回,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少牧道:“有个经营之,我记得与你同台面吃过酒的,你与他可知己么? ”少牧道:“经营之却还要好。问他怎的? ”
楚云道:“那便我有个极妙的主意在此。他是做久安里杜素娟的,方才我遇见跟素娟的娘姨阿翠,说起他今夜在那里碰和,碰过和大约不回去了。你明天早些起来,到久安里寻他,把我们今夜商量的话一一说知,央他一同回栈,向姓谢的撒一句谎,只说前几天你与他要合股在上海开一书局,如今房子已借定在抛球场地方,昨日接到外国来信,托人办的那副机器,再过一礼拜,可以送到上海,端整把房子收拾,便可择吉开张。这个生意是将来包赚钱的。目下开办的时候,说你不可回家,必须在上海照顾诸事。可使姓谢的先自回苏,托他带封信去,说是资本尚恐不敷,再寄三四千两银子到申应用。那姓谢的听见你与经营之在上海合股贸易,那是一件正经事情,怎能够一定要同你回去?就是你家里的人,晓得你在外开张店业,并不是浪荡逍遥,说不定竟寄几千银子出来。那时,不但我的事情可了,并且手里头有了银子,尽可住在上海,当真与经营之做些生意,安安稳稳地过他几年,究竟比住在家里散心,真是一举两得的事,你想有甚不好? ”少牧听罢,点头赞道:“计倒果是一条好计,但不知经营之可肯撒这个谎? ”楚云道:“营之是个极势利的,旁人央他或者不肯,你去只要说(把)家中倘然真个寄银来申,事成之后尚有盈余,一定合股做些买卖。他晓得你当真有钱,看来包你一无推托。牌课上 ‘占在丽泽’这句,定是应在此人身上。你明天赶紧找他是了,不必多疑。 ”只说得少牧满心欢喜,恨不得立刻天明,一脚就到久安里去。楚云见少牧主意已定,瞧瞧自鸣钟,不知不觉已三点半了,把牙牌与牌课书收拾停当,笑微微与少牧登床睡觉。
耽着心事的人,到得八点钟,双双的多已不唤自醒。大家披衣起身,楚云唤阿娥姐进房倒脸水,洗过了脸点心也没有吃,催着少牧前去。少牧不敢迟延,急忙走到杜素娟家。因营之每天九点钟必要到票号里去一次的,故而也已起身。素娟在那里与他打辫。一见少牧进房,营之说:“少翁,来得好早,谅来有甚贵干。幸喜我还没有出门,不然就遇不见了。 ”少牧回说:“果然还巧。 ”回头叫娘姨端过一张椅儿,附近营之身畔坐下,低低的把昨夜与楚云商议各话,子细述了一番,要央他一同到栈里头去。营之初时不允,后来少牧讲了许多好话,并说家中寄银来时一准提出二千两银子放在他汇票号内,预备将来生意资本,始得允许。叫少牧回到楚云那边,略等半个钟头,候他到票号里去过回来,再一同到长发栈去。少牧大喜先回。
营之坐了包车,如飞的跑到号中,问一问并无要事,就到荟芳里下车入内,其时只有九点一刻。楚云见他来了,要言不烦的向他当面央恳了几句话儿。营之对少牧道:“天已不甚很早,恐姓谢的等着动身性急,我们就此去罢。 ”少牧道:“就去最妙。 ”两个人遂一同出院,一个仍坐包车,一个唤了部东洋车,到长发栈寻幼安说话。做下圈套,要幼安先自动身回苏,并想托他带信寄银。正是:
眼中有刺须教拔,手里无钱诓取来。
不知谢幼安见了二人,可听信他们言语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一席绮筵香温玉软千金孤注蝶舞蚨飞
话说那日的高昌会,果然热闹万分。不要说会中花色甚多,就是那一条龙灯,已觉得异常出色。龙灯过处,便是两座台阁,一座扮的是《凤仪亭》,一座扮的《昭君出塞》。台阁之后,又是一座秋千架儿,四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双手搭在架上,一路翻筋斗而过。秋千架的后面,乃是半副銮驾,二十顶逍遥伞,四顶万民宝盖,都是五色缎子做的。末后,又有两顶大伞,四面方旗。那伞上、旗上的字,一是银的,一是玉的,价值甚昂。伞后两座亭子,一座乃是香亭,一座是万民衣亭,亭中供着一件万民朝衣,绣得花团锦簇。万民衣亭过去,耳听得锣声大震,见两个人赤着双,臂上托着两面大锣,约有四尺围圆,一路敲动,那便是大锣班了。锣后跟着无数香,一个个用铜钩子把香炉钩住,托在上,也有四五斤重的,也有十数斤重的,走得多是汗流浃背。
香会的后面,接着是拜香会了。每人手中捧着一张小小香几,几上供着香烛,沿途朝拜而行,约有四五十名,走得街上香烟缭绕。后随鼓乐一班,一路吹弹而过。声韵悠扬,颇堪入耳。鼓乐过处,来了十块鲜花扎就的花十景牌,花香触鼻。八对阴皂隶,目不转睛的,扮得甚是好看。四对大肚皮刽子手,各人坦开肚腹,手执雪亮钢刀,很是威武。刽子手的后边,一人敲着一面大鼓,一人牵着一匹看马,又是一部小车,一员解饷官儿。那推车的头戴草帽,脚穿草鞋,身上蓝洋布大袖道袍,元色绉纱大脚裤。车上装着冥镪,插一面朝天解饷的黄绫旗。解饷官身穿天青缎子外套,蜜色宁绸箭衣,蓝绉纱衬衫,头戴晶顶花翎大帽,足穿一双薄底快靴,手中拿着一根马鞭子儿,押着饷车,跟着看马,款步而行。马后随着一队护饷健儿,都是元色绉纱密门钮扣小袖紧身,元色绉纱小脚夹裤,千针帮踢杀虎跳鞋,手中拿着面杏黄绸三角小旗,旗上边写着“护饷”两字,挤挤挨挨的围着解饷官走去。这都是同治年间西门内茅山殿出茅山会时有的,后来有个好官,姓叶,官名廷眷,别号顾之,做了上海县知县,把此会严行禁止,殿屋发封,如今改入高昌会中。
志和等众人看了,暗暗好笑。艳香在马车上说道:“今日这会果然好看!但我听得人说,尚有三百六十行会首,为甚没有看见? ”冶之把手向前一指,道:“那不是三百六十行来了么? ”艳香等在车中站起看时,果有无数不三不四的人,远远而来。及至走近,见扮着许多医卜星相、渔樵耕读,与那卖杂货、卖盐婆、摇船婆、采桑女等,老着面皮,倒也很像,引得看的人笑声大作。直至三百六十行过完,方是六房书吏、二班、三班、判厅、朝房、六执事、提炉、符节、冲天棍、舍工、奶茶军健、遮头伞等各种仪仗,一顶八人抬的绿呢神轿,轿后两匹跟马,这会方才过毕,足足走了一点多钟。
那些看会的人,见会已过完,大家一哄而散。斜桥的那条马路本来不甚开阔,一时遂拥挤不开。冶之恐马车在人丛中万一又要闹出祸来,分付停在一旁慢走,少牧也是一般。直到街上的人散个尽绝,方命马夫起行。忽然后面赶上两部马车,大呼:“杜少翁、郑志翁,你们往那里头去? ”少牧等回头看时,一部车上是贾逢辰与一个年纪三十上下、身穿湖色缎子十行棉袍、蓝漳缎马褂、头戴一副金丝眼镜、没有见过的人;一部上是屠少霞与花笑春,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姐。志和瞧见,在车上起身答道:“我们想回去了,你们甚样? ”逢辰道:“这时候有一点钟了,肚子里饥饿得很,想与白湘翁、屠少翁到一品香吃大菜去,你们可肯一同前往? ”志和尚未回言,冶之道:“我们肚中也饥饿了,同去何妨! ”逢辰又问杜少牧、荣锦衣道:“少翁、锦翁可去? ”少牧、锦衣本要回栈吃饭,怎禁得冶之、志和帮着逢辰,不许他们各散,二人也就允了。一共是四部马车,从西门马路取道法兰西大马路,过带钩桥,向四马路而行。艳香、媚香的马车跟在后边。
到得一品香,下车入内,各人开了菜单。逢辰请艳香等一同吃饭,又写局票叫花小兰、巫楚云、花影娇等同来。那戴金丝眼镜的人叫了一个公阳里清倌人小花巧玲。众人动问此人名字、籍贯,回称姓白,别号湘吟,又号湘岑,湖北黄州人氏,在江苏候补,乃是一个通判官阶。语言漂亮,对答如流。志和等见他是个官场中人,甚是敬重。吃过番菜,艳香等各自散去。湘吟要邀众人同到张园游玩,众人见与他虽是初交,很要朋友,况且各人闲着无事,这日又是礼拜,张园必定热闹,故此都愿前去。
湘吟大喜,让众人出了一品香,登车同到张家花园。少牧等在安垲地泡茶。冶之与湘吟到弹子房打了三盘弹子,乃是湘吟输的,逢辰便要罚他今夜请酒,湘吟满口应允,说准定在花巧玲家,就请众人同去。冶之、志和、少霞三人都允下了。锦衣因另有聚丰园应酬,决意不去。少牧也要告辞,逢辰等那里肯放,湘吟更不许他走。在安垲地坐了一回,天要黑了,马夫进园说:“没有带得灯烛,不知可就要回去? ”众人同说:“我们都要走了。 ”大家上车而回。到石路公阳里口下车,少牧别了锦衣,同着众人进弄,锦衣独自一人到四马路聚丰园去,按下不表。
只说少牧与湘吟等一同来到花巧玲家,入房坐下。跟巧玲的娘姨名叫阿秀,本来也是个有名妓女,嫁了人,不安于室,又出来的,如今已是二十四、五岁了,自知年长色衰,因此买了一个小清倌人,招接几户熟客,生意倒也不甚落寞。湘吟与他姘识已有半年多了,十分要好。这夜见众人进房,除逢辰常常来往,晓得他的名姓,余多没有见过,一个个动问明白。令巧玲敬了一遍瓜子,自己每人倒上一碗茶来,装了二盆水果,绞过一道手巾,又替逢辰开了一只烟灯,应酬得很是周到。湘吟叫取笔砚点菜、摆酒。阿秀眉花眼笑的问:“点好了菜,几时来用? ”湘吟道:“今夜就吃。 ”阿秀道:“今日有个外路客人到此,早间已经吃过酒了。小先生的场面,每日有一台酒已是很好;今夜有了两台,真是睡里梦里没有想到。不过吃酒是本家的好处,我们房间里人一点儿占不得光,你明儿最好再替小先生碰几场和,照应照应才好。 ”逢辰道:“白大少爷当真照应的是小先生么?我看不要瞧小先生的分上,还是瞧在你的分上,替你今夜就碰场和,可好? ”阿秀把眼睛向逢辰一斜,微笑答道:“贾大少爷可是当真?就算湘吟是照应我的,今夜替我碰一场和。 ”湘吟向阿秀一望,道: “‘湘吟’二字,你怎的乱叫起来? ”阿秀笑道:“叫你湘吟,打什么紧?我还要叫你阿湘哩!阿湘,你今夜吃了酒,一定替我碰和! ”湘吟还没有回他,逢辰连称算数,催阿秀将菜单交给相帮叫菜,端整把台面摆好,一共是少霞、少牧、冶之、志和、逢辰,连湘吟乃是六客,并不添请外人。等到菜席一来,就此起手巾入席。
各人写票叫局,仍是日里头在一品香叫的那几个人。冶之因逢辰叫的是花小兰,阿素嬲着他要转局,少不得转了一个。少牧叫的楚云,在席面上说起好几天没有和酒,要少牧翻台过去,装装场面。少牧不允,楚云一定要他答应。逢辰听见,说道:“今夜这里散了台面,尚要碰和,来不及了,况且二少爷的心上又是不愿,不如明日也替你碰场和罢。 ”楚云道:“吃酒碰和是一样的。贾大少爷,明日你可保得他么? ” 逢辰道:“什么保不得他?今儿这里白大少爷的和也是我说下来的,明天二少爷怎能教我丢脸! ”楚云道:“既然如此,我就拜托着你。 ”逢辰道:“一准在我身上。 ”少牧见逢辰说得斩钉截铁,不便再说,也就允了。
移时,楚云等先后回去,众人吃过干稀饭散席。少牧要想回栈,逢辰拖住他道:“你明晚不是要替楚云碰和么?今夜湘吟的和我想你须应酬了他,明儿我们原班,免得去再请别人,岂不甚好? ”少牧踌躇未决,旁边阿秀二少爷长、二少爷短的央个不了,少牧不便过却,只得坐下。娘姨等收过台面,把碰和桌子搭开,分好筹码,点好洋烛。阿秀替逢辰接连烧了七八筒烟,又亲自向少牧、志和、冶之、少霞每人装了几筒水烟,说说笑笑了一回。等到逢辰烟瘾已过,扳位入局,碰的乃是五十块洋钱一底的二四麻雀。志和、冶之两人合碰,少霞与逢辰合碰。前四圈是少牧输的,湘吟最赢,逢辰、志和无甚进出。后四圈少牧和了一副二百八十块的万子一色。及至碰完结帐,反赢了八十六块洋钱。湘吟输了四十,逢辰只输得九块洋钱,冶之、志和合输了四十九块。各人交出钞票,湘吟说声对不住众位,自己也在身旁摸了几张钞票出来,提出十二块洋钱头钱给与阿秀,余下的多送与少牧。少牧不好意思收下,回说何妨明日再算。湘吟笑道:“赌钱不能隔夜,少兄何必客气。 ”逢辰也是这样的说,少牧方才收了。
阿秀分付端上稀饭,请各人点饥。逢辰烟瘾又到,睡在炕榻上吸烟,问阿秀:“现在几点钟了? ”阿秀回称:“尚早,大约不过一点多钟。 ”湘吟在衣袋内取出一只金表一看,播摇头道:“三点半了! ”逢辰道:“什么已是这等夜深!我又住得很远,回去不是要天亮了么? ”阿秀道:“既是这样,你今夜就与阿湘住在这里,不要去罢。 ”逢辰道:“不去可是与你们打更? ”湘吟道:“休得取笑!我看如此夜深,不要说老逢不必回家,就是杜少翁等也不要去了,我们大家叉几圈小麻雀儿,等到天明出门,免得身体受寒,那可不是顽的。 ”逢辰道: “小麻雀有甚趣味!我想推几方小牌九,不知这里可有现成的骨牌? ”阿秀道:“现成的没有,你们真要,可在挖花牌中拣付出来。 ”湘吟道:“推牌九谁做庄呢? ”逢辰道:“就是我来也好。 ”湘吟道:“你推多少输赢? ”逢辰道:“二、三十块钱罢了,我们原是小顽。 ”湘吟道:“你输完了,我来做庄,如何? ”逢辰道:“说什么话!我赢进了,让你做庄。 ”二人你言我语。阿秀开衣橱取出一付挖花牌来,拣了三十二张,子细对过不错,放在桌上。逢辰的烟也吃好了,起身走至桌边,拿出三十块钱来,当台一放,拽过一张椅儿坐下,问阿秀:“可要起手巾作一场和? ”阿秀道:“你们既是小顽,作什么和。停回儿谁是赢家,多少给几块钱,也就够了。下次倘然有甚大局面儿,挑挑我们,怕不有一百、八十块钱?今年正月里我们在尚仁里的时候,阿湘合了许多的人,推了五次牌九,差不多有八百块钱头钱。不过阿湘输了二千多块,我至今还替他心疼。 ”逢辰道:“怎么阿湘今年输过这好多的钱? ”湘吟摇头道:“今年交了输运,只要捏着骨牌,就是输钱,这几时所以不赌。 ”逢辰道:“今夜你试试手气,看有甚样。 ”湘吟道:“如今这手冷了好几时了,谅来不至再输。待我把你的庄打坍过了,我来做个庄与你看。 ”逢辰道:“说嘴有甚用处,且看你的财运。快些坐下来扳门。 ”湘吟含笑点头,一屁股在逢辰的对面天门上坐下,招呼少牧等一同出手。少牧因听得人说上海的翻戏甚多,逢辰虽然叙过几次,幼安背后总说他不是好人,白湘吟又是第一次见面,须要留点儿神,故此佯称不会,不肯扳门。少霞平时最喜欢的乃是嫖赌,况与逢辰交情甚密,绝不疑心,遂一把手拉了少牧在上门坐下。冶之、志和在扬州时多是泼赌的人,输赢三百五百块钱毫不在心,何况二三十块钱的小庄。因一同坐了下门。
逢辰见众人坐定,把牌洗过,向阿秀要了两颗骰子,推出第一条牌来。各人因是毛关,不肯重打,每人打了一块洋钱。少牧更没有动手。庄家把骰子掷动,乃是个九自头,拿了一个别十,自然通配。第二条冶之、志和在下门上打了十块洋钱,少霞一人打了十块,湘吟是十块,分作二、三、四三道。庄家骰子掷的五点,又是自头,拿了一付风吹八,上门是长八,下门是和板八,天门是戮九,仍是一个通配。三十块钱已不够了,逢辰发起火来,又在身畔摸出七十块钱钞票,配过众人,推第三条。少牧见他牌九甚瘟,打了十块钱的上角。这回骰子是六上庄,上门是个七点,天门又是九点,庄家是副长五,只吃了下门人丁一冶之、志和的十块钱,有了上角少牧十块、少霞十块,天门上湘吟十块。逢辰将钱配毕,摇了摇头,不敢再推拖水,将牌重洗一洗,推第二方。众人看着眼子,有时轻打,有时重打,只有四方牌九,那一百块钱已经输得精光。立起身,让湘吟来推。不料又是一个倒庄,输了二百五十块钱。天已亮了,就此歇手。算一算,少霞赢了一百十块,冶之、志和合赢了一百十六块,少牧打得最小,赢了六十一块。逢辰起先推庄输了一百,后来打庄打回了五十三块、净输四十七块。众人结好了帐,赢家合出三十块钱给与阿秀作头,阿秀谢过收下,分付相帮到聚丰园叫六碗火鸡面来与众人吃,一面把牌骰收拾。
众人吃好了面,起身多要回去,只有湘吟是就在这里睡了。少牧怕与志和等同回,幼安倘已起来,不免犯疑,又有许多责备的话,不如竟到楚云那里睡他一觉再说,因此竟向东荟芳去。临行时与众人订定,今夜准八点钟原班在楚云房中碰和,不可失约,众人诺诺连声而别。
少牧到得楚云那边,楚云未曾起身。娘姨等开了房门,伏侍他进房睡下。这一觉,直到午后两点多钟方醒。楚云等他起来吃饭,少牧随意点了几样饭莱,与楚云同桌吃过。楚云梳头,自己亲手与少牧打了一条辫子,问他此刻到那里去?少牧道:“昨夜打了一夜的牌,今日身子很乏,不想出去。 ”楚云道:“正要问你昨夜碰和,输赢甚样? ”少牧道:“起初麻雀赢了八十多块洋钱,后来贾、白二人推小牌九,赢了他们六十一块。 ”楚云道:“原来是你赢的。你从前许我再兑一只金钢钻戒指,与前兑的配做一对,如今好去与我兑了。 ”少牧道:“一共只赢得一百四十几块洋钱,要兑好的,尚还不够。 ”楚云道:“不够贴些也罢,算你没有赢钱,本来也要兑与我的。 ”少牧拗不过他,微笑应允。楚云催着快去,少牧果然立刻就走。少时,兑了一只戒指回来,共是二百二十块钱,贴了七十三块。楚云将戒带在手上,瞧一瞧,晶光夺目,与前兑的二百两那只甚是配得上去,心下十分欢喜。因见天已晚下来了,留他在房夜膳,候志和等到来碰和。
等到八点半钟,还没一个人来。少牧心中焦燥,正要写请客票到各处去请,相帮报说:“客人进来! ”逢辰与少霞到了,说湘吟因有人请他在美仁里吃酒,散了台面立刻就来。少牧问:“志和、冶之可曾会过? ”逢辰说:“会过的了,他们在艳香那边。只要湘吟一来,写条去请。 ”少牧又问二人:“可用夜饭? ”逢辰回说:“在杏花楼吃过的了。 ”楚云见有客来,敬过瓜子,分付房间里的阿娥姐倒茶装烟。少牧晓得逢辰烟瘾甚大,开了一只烟灯,叫娥姐与他烧了七八筒烟。听得天井里有个客人问:“巫楚云的房间在那一边? ”逢辰听是湘吟声音,放下烟枪,跑至窗口,招呼进房。各人见面之下,湘吟连说“来迟”,逢辰道:“郑志翁与游冶翁也还没有到哩!如今你既来了,我们去请他罢。 ”湘吟道:“原来志翁、冶翁也还都没有来,快快差人去请,只怕少翁等得不耐烦了。 ”逢辰道:“他等在这里不耐烦么?我想他这个所在,就等一辈子也是愿意! ”少牧道:“你又要取笑了!待我写张请客票去请冶之、志和。 ”逢辰道:“你写请客票么?我替你代劳了罢。 ”遂提起笔来,七差八搭的写了一张便票,交给娘姨付与相帮去请,果然一请就来。
房中娘姨们排开桌子,起过手巾,大家入局。仍旧是五十块底麻雀,碰了八圈,又是少牧赢了六十多块,志和、冶之没有进出,湘吟输了六十多块,逢辰巧巧输了十二块头钱。算好筹码,付清现洋,阿娥姐收过了牌,端上稀饭请众人点饥。闲话中间,逢辰说起湘吟真是赌不得钱,逢赌必输。湘吟不服,吃好稀饭又要推起小牌九来。湘吟做庄,输了一百多块。逢辰接了一庄,也输八十块钱。湘吟又赔庄,输了五十多块。乃是少牧等四人合赢了二百多块。提了二十块头钱。湘吟尚要再做一庄,因已三点多了,说昨夜赌了一夜,没有睡得,身体吃耐不起。要做输赢,缓日再来。湘吟遂约定明夜十二点钟以后,准在花巧玲家再做一场输赢,必须大家都到,众人彼此应允,始各散去。少牧那晚依旧住在楚云房中。
明日起身,吃过中饭,回栈一次。幼安不在栈内,动问茶房,知他到集贤里看子靖去了。遂拿钥匙开了箱子,取了三百块钱钞票,四十块钱现洋,出房将门锁好,锁匙交与茶房。兴匆匆唤一部东洋车,又到楚云院中,与他同到一品香吃了晚饭。因天乐窝那夜打唱,楚云要少牧去听书点戏,少牧答应,点了十出,在书场上坐了一回。楚云唱过曲子,回院去了。少牧等到书场已散,看表上已在十一点半,始向花巧玲家而去。
湘吟已与逢辰先到。不多时,少霞、志和、冶之也都来了。逢辰睡在湘妃榻上吸烟,众人散坐闲谈。等到一点钟敲过,院中的客人静了,湘吟才叫阿秀把骨牌骰子取出,招呼众人入局。逢辰要推头庄,湘吟不许,抢住骨牌坐下先推。起初又是输的,后来庄风燥了,赢了六百多洋钱,方才结帐。叫逢辰接下去推,逢辰道:“钱不够了,做什么庄! ”湘吟道:“可有人与你合推,岂不甚好?少霞道:“我来与他合推。 ”湘吟问:“共推多少? ”少霞道:“三百块罢。 ”逢辰道:“我只有五十块了。 ”少霞道:“你就是五十块,余下多是我的。 ”逢辰连称使得。推了十数方牌,不知不觉这三百块被湘吟赢去,旁人多是输的。因这夜湘吟不但自己打得很重,并且把志和、冶之、少牧等打的角宕与一切本门,他总吃在一门上去,做个双输双赢,故把庄家、闲家的钱都输在他一人手里。志和、冶之气他不过,也合着推了一庄,输了二百多块,又是湘吟赢进。逢辰因没有钱,并不曾打。
少牧带来的钱都输完了,逢辰问他:“可要向湘吟挪移? ”少牧说:“与湘吟乃是新交,恐多不便。 ”逢辰道:“白湘翁为人豪爽,借几块钱算些什么!何况你杜少翁是个极体面人,那有不相信的道理?你心上真个要钱,尽管问他去取。 ”少牧道:“既然这样,我也想推一个庄,少是断断不够,须得借我三百块,明日奉还。 ”湘吟闻言,接口道:“三百块钱放在少翁那边,难道我不放心么?说甚明天后天,你快拿去就是。 ”口说着话,手中拿了一叠钞票,一五一十的数与少牧。逢辰道:“如何?我说白湘翁是最爽快的。少翁,你收了他就是。 ”少牧果然照数收了,点一点,足足三百,就坐下去做庄。逢辰也向湘吟借了五十块钱,跟着湘吟,看准眼子,一记一记的打去。有时不跟湘吟,跟着志和、冶之、少霞乱打几下,湘吟必定吃在自己门上。不消片刻钟时,少牧的庄又打坍了。
推到结末一条,庄家一个通配,算一算,钱已不敷。湘吟问:“可还再要移些? ”少牧踌躇道:“再移,不太多了么? ”逢辰道:“不移,你不够配了,再移一百也好。 ”湘吟道:“杜少翁输得很了,须要使他翻翻本儿,一百块钱济得甚事?还是再拿三百去罢。 ”少牧听了,暗想湘吟这人果然很好,点点头儿,回说:“如此最妙。明天我一并还你。 ”湘吟道:“休要放在心上,我望你燥了一庄,停回就加利还我。 ”少牧道:“谢你金口。 ”果然又向湘吟借了三百块钱,把当台应配的钱都配完了。因见湘吟方才推庄的地方庄风甚好,与他掉了一个坐位,重新开手。正是:
甘把千金作孤注,再将一局博翻梢。
要知杜少牧这一局胜负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情天觉梦人
三十回书结构新,一回细读一惊人。写来海上花间事,证到情天梦里身。鹿鹿鱼鱼怜我辈,红红紫紫为谁春?桃源咫尺迷津近,欲语渔郎莫问津。
载酒看花易着魔,爱河深处有风波。只看半部才人稿,己醒三更春梦婆。花尽蚨钱青眼少,缚来蚕茧绮愁多。情根从此应教铲,休向樽前唤奈何。
我亦繁华梦里人,十年买笑沪江滨。舞低杨柳楼头月,醉倒芙蓉帐底春。不合个中磨岁月,可怜无底耗金银。奇书读到惊心处,敢为情痴误此身?
草草欢场百感并,现身说法太分明。照奸禹鼎飞空铸,烛怪温犀澈水清。惨绿愁红花下恨,荆天棘地世间情。书成多少人倾倒,争识江南漱石生。(是书实为海上漱石生所著而托名于警梦痴仙者,故云。)
曾经沧海客
金粉妆成字字香,清才今又见孙郎。徐陵天与珊瑚笔,李贺春归锦绣囊。幸接风流怜我晚,久羁尘迹为君伤。世间多少荣枯梦,都付先生翰墨场。
初集
第一回
谢幼安花间感梦杜少牧海上游春
沧海桑田几变更,繁华海上播新声。
烟花十里消魂地,灯火千家不夜城。
车水马龙游子兴,金樽檀板美人情。
闲来编作新书看,绮梦迷离细品评。
从来俗语说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可知“酒”、“色”二字,虽是误人,实是人自己误的。然而繁华之地,偶一不慎,最易失足。即以上海一隅而论,自道光二十六年泰西开埠通商以来,洋场十里中,朝朝弦管,暮暮笙歌。赏不尽的是酒绿灯红,说不了的是金迷纸醉。在司空见惯的,尚能心猿紧缚,意马牢拴,视之如过眼烟云,漠然不动;而客里游人以及青年子弟,处此花花世界,难免不意乱心迷,小之则荡产倾家,大之则伤身害命。何况人烟既盛,良莠不齐,诈伪丛生,是非百出。所以烟花之地,实又荆棘之场,陷溺实多,误人非浅。警梦痴仙生长沪滨,浪游已倦,每一感及,惄焉伤之。因广平日所见所闻,集为一书,以寓劝惩,以资谈助。是故此书之作,谓为痴仙之游戏笔墨也可,谓为痴仙之一片警世菩心也亦无不可。正是:
春花秋月何时了,千古繁华梦一场。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却说苏州有个饱学秀才,姓谢,名景石,字幼安。原籍安徽休宁人氏,因避红巾之乱,徙居姑苏。父名谢荫恩,也是个博学儒生。母金氏,乃慈乡金念萱之女。当幼安临蓐的时候,其母梦满堂丝竹而生,因以景石二字命名,幼安为号,取谢安石东山丝竹之意。及至长成,出落得一表人才,堂堂非俗。而且资质甚是聪颖,读书一目数行。因此才名藉甚,远近皆知。十六岁上案元入泮。十八岁娶了西村齐氏女眉姑为妻,一双两好,夫唱妇随,甚是相得。
孰料不多几年,父母忽相继逝世。幼安哀毁逾恒,忽忽不乐。幸家道颇可温饱,遂绝意进取,做一个林下散人。每日里与二三知己玩水游山,名胜之区,足迹几遍。著有《小东山馆纪游吟稿》,自号小东山主。诗笔清新,艺林传诵。膝下二子,长名麒儿,年七岁,已就傅读书;次麟儿,年才五岁。幼安在家,闲暇无事,不是以诗酒自娱,便是与齐氏及两个小儿讲讲家常,谈谈各处山川的风景为乐。
一日,值元宵佳节。齐氏命下人整备酒筵,在花香月满楼与丈夫庆赏元宵。夫妻父子,共是四人,团圆一桌,说说笑笑,颇极天伦之乐。两个小孩子也甚乖觉,你也一杯、我也一盏的敬与父亲。饮至月过花西,幼安酒落欢肠,不觉多用了几杯,玉山颓倒。齐氏命佣妇把残肴收拾,又唤乳娘将两个小孩儿领去安睡,自己与小丫头阿翠掌着灯台,扶了丈夫,一步步同进房来,伏伺着宽了鞋袜,外衣,上床安置。
那幼安是酒醉的人,一经卧倒,早入黑甜。朦胧之间,似有一人手拉手儿飞也似的出门而去,回头一看,不是别人,乃自幼同窗、谊结金兰的好友,此人姓杜,名继勋,号少牧,文才出众,人品轩昂,平日之间,最是莫逆。幼安梦中因开言道:“我认是谁,原来牧弟。往那里去? ”少牧道:“不必多言,去便自知。 ”幼安心下好生纳闷,因是至友,不便拒绝,顺着脚儿,一口气不知跑了多少路程。后到一处,人烟稠密,灯火辉煌,往来之人,衣服丽都,舆马显赫。正在看时,忽然少牧将手一撇,不知所往。幼安大惊,定睛细视,觉得是从斜里一条小路上去的。放心不下,飞步狂追。却恨那条路曲曲折折、暗暗昏昏的又狭又险。走了一程,觉着吃力,站住了脚,欲待路人问个信儿。谁知这条道上进来的人甚多,出去的人偏是甚少。要想再走进去,又怕迷了路儿,心下十分焦闷。忽闻鼻观间一阵异香,沁人心窍。抬头一看,见道旁有株桂树,那香乃从树上飘来。默念时值新正,丹桂那得有花?幸树身不甚高大,折取一枝,凝神细看,但见这花果然开得香馥馥的,幽趣宜人,甚是可爱。不忍轻弃,纳入怀中。举步欲行,猛听得人语喧哗,有一大群人自内而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不知其数。也有大呼小叫的,也有无精打采的,也有忿忿不平的,也有连连叹息的,也有半颠不颠的,也有撒娇撒泼的,也有形容憔悴似带重病的,也有衣衫褴缕似甚落魄的。末后一人,却是少牧,被那班人围住,着他进又不得,退又不能,万分
窘急。幼安吃这一惊却也不小。欲待迎上去救他,不知为了何事,且又孤掌难鸣,不敢造次。只得高声大叫,只望他自己出来。那知少牧竟如不见不闻,毫不理睬。幼安愈加着急。正当无可如何之际,猛见他睁着眼睛,把这班人瞧了一回,点点头儿,咬牙切齿的一伸手,在怀中拔出一把剑来,三尺多长,寒光闪闪,甚是怕人,向众人举手一挥,回转头来,又向自己当心直刺。心坎间忽然放出灵光一道,照得幽径通明。那一班人发一声喊,一哄散去。把个幼安一惊而醒,只吓得冷汗涔涔,重衾湿透。却是一场奇梦。细听谯楼,正敲四鼓。桌上残灯,半明半灭。齐氏鼻息方浓。怀中花香袭人,犹似氤氲未散。细想方才梦中之事,不知主何朕兆,真令人难解难猜。然究竟是个酒后之人,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了一回,依旧朦胧睡熟。
及至醒时,将是辰牌时分。齐氏已起,在窗前对镜理妆。幼安咳嗽一声,舒了舒腰,抽身坐起。齐氏问道:“昨宵酒醉,今日身体可好?为甚起得甚早?可要再睡片时? ”幼安道:“昨夜不过薄醉,今已平复,不用睡了。 ”口说着话,随即下床,穿上鞋袜,套上外衣。早见阿翠推门进来,叫了一声“少爷、少奶奶”,端上脸水,伏侍幼安先洗了脸,然后泡上一碗玫瑰花的上细雨前茶来。此乃隔夜齐氏叮嘱,因恐酒醉的人起来不免口渴之故。幼安接着,呷了几口,放在桌上。一手拔了一个纸煤,唤:“拿枝水烟袋来! ”阿翠答应,双手奉上一根汉口王恒丰赛银二马车烟袋,又随手划了一枝自来火柴,递与幼安。吸过几筒,放在一旁,问齐氏道:“两个小儿起来没有? ”齐氏道:“谅因(应)昨夜睡晚了些,今日尚未起身。 ”幼安点头道是。其时齐氏妆已梳好,阿翠过来理了妆具,重新取上牙梳竹篦,与幼安梳辫。
幼安又饮了口茶,将夜来梦境与齐氏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一番。齐氏道:“古语有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约无甚吉凶。况丹桂飘香,乃是登科之兆,或主将来题名金榜,也未可知。 ”幼安笑道:“功名二字,我已置诸度外,即使将来果应是梦,何足为荣!况目今时世,不重科甲出身,只须略有钱财,捐纳一官半职,便可身膺民社,手握铜符,反把那些科甲中人瞧看不起,不是说他迂腐,便是说他寒酸。所以弄得时事日非,世风愈下。反不如静守田园、享些清闲福味的好。你向来也是个极有识见的女子,如何反想到这一条道儿?只恐此梦将来断不是这般应法。 ”齐氏道:“我也不过是依梦详梦罢了。未来的事,那里能猜得准他?何必挂怀,反多疑虑。 ”幼安道:“我倒不妨;但是杜家二叔,只怕这梦不应则已,应时凶多吉少。 ”
齐氏尚未回言,忽听楼下僮儿谢义高声问道:“少爷起身不曾?桃花坞杜家二少爷清早到此,现在书房候着。 ”幼安回道:“我晓得了。请他少坐,即便下来。 ”谢义答应,自去回覆。
幼安整了整衣,移步下楼,来到书房。其时少牧坐在书案之上,看那上海寄来的新闻纸儿。见幼安出来,连忙立起,叫声“安哥!惊动你了。 ”幼安笑道:“自己弟兄,何须客话?我因昨宵家宴多饮了几杯酒,故此起得晚了。牧弟,你来得好早。 ”少牧道:“我昨日与少甫家兄在虎邱闲逛了一回,即便回去,睡得甚早!今日家兄又到沧浪亭探友去了,我独自一人在家寂寞,故此出来早些。 ”幼安道:“原来如此。少甫近来兴致可好?我有五六天不见他了。 ”少牧道:“他自从去年起了个消寒诗社,诗兴甚好。昨日想做几条诗谜,与各社友庆赏元宵,后因我强着他一同出去,故而未曾做得。 ”幼安道:“少甫这人果然风雅。 ”少牧道:“家兄果甚风雅,只是僻性些儿。前几天,我偶然想起上海地方风景甚好,只恨从未到过,要与他同去一游。他偏执意不肯,反说上海繁华,我辈少年不去为妙,又讲了许多拦阻的话。安哥,你道这意见僻是不僻? ”幼安道:“少甫的话却也不错。上海地面太觉繁华,少年的人血气未定,本来少去为是。 ”少牧笑道:“什么?安哥,你也来了!我想人生世上,游历两字是不可少的。上海虽说世界繁华,依我看来,只要拿定念头,也未见得年少的人必不可去。何况我们不过略住几天,见识见识风景,便回来的,有甚紧要?就是李子靖大哥,他不是常住在洋场上么?年纪也只三十多岁,何尝闹甚事来?安哥如肯做个伴儿,我一定要去走走。不知意下若何? ”幼安道:“说起子靖,前日他有贺年信来,甚是挂念我等,深恨不能时常聚首。我已写有回信去了。不知你可曾有信寄他? ”少牧道:“我本来也想写封信儿,只因有到上海去的意思,将来聚晤不远,故此未曾寄得。 ”幼安道:“照你说来,你当真要往上海游玩去么?实对你说,我昨夜得了一梦,甚是不祥。劝你还是静住在家,不要出门的好。 ”遂将昨夜梦中之事,一五一十的又细细述了一番。那少牧本来是个疏放的人,焉把这种梦儿放在心上?只因幼安说得十分郑重,故回言道:“古人有云:‘梦寐之事,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尽信’。安哥不肯陪我罢了!我一个人难道不能去得?只是寂寞些儿。 ”幼安听到他这两句话,晓得少牧是有些孩子性的,他说得到便做得到,不陪着去虽是无妨,惟恐日后倘然真的有甚事情,既是至交,何能放心得下?想到此处,不由不反自己转口道:“话虽如此,我也并不是拘三泥四的人。你既一定要去,我又闲着在家,上海也不甚多远,何妨陪你走一遭儿。但是少则十天八天,多至半月一月,定要一同回来,方可使得。 ”少牧听幼安忽然答应去了,好不欢喜,连说:“这个自然。我到上海本来并无正事,决不多耽搁日子就是。 ”幼安道:“既然如此,你想何日动身? ”少牧道:“今日是十六,我须回去收拾收拾,后天十八可好? ”幼安道:“这却随便。不知坐甚船只? ”少牧道:“若要快些,戴生昌的小火轮船最好。 ”幼安道:“我们此去,原是游玩,并非急事,我想不如唤只无锡快船,可以沿途看看景致,岂不甚妙? ”少牧道:“安哥既然喜欢,我回去雇一只大号的是了。 ”二人说说谈谈,时已将午。谢义端上中膳,幼安就留少牧吃过了饭,方才回去,不必细表。
且说幼安送少牧出门,回至楼上,走到房中,麒儿、麟儿双双的过来,叫了一声“爹爹”,幼安问道:“你母亲可在里面? ”麒儿道:“往绣娘房里看做鞋子去了。 ”幼安道:“你去说爹爹唤他。 ”麒儿答应,才待要去,麟儿争着他要去唤,两个小孩忽然相闹起来。幼安喝住,道:“不要胡闹!你二人同去就是。 ”麟儿听得,始欢欢喜喜的与麒儿一同去了。不多一刻,齐氏回房,麒儿、麟儿也一齐跟着进来。幼安遂将方才少牧约到上海游玩、择定十八动身的话说了一番,并言:“去去即回。家中倘有要事,不妨写信到申。麒儿待先生开学,便当送去读书,不可使他躲懒。麟儿须要寒暖当心。 ”细细的嘱付了一回。齐氏因丈夫向来出游惯的,上海又近,所以绝不阻挡,只说:“昨天夜梦不祥,今日杜家二叔恰又前来约伴,须要谨慎些儿,早去早回,没甚事情最好。 ”幼安点头称是。二人说罢,一个牵着麒儿,一个牵着麟儿,同下楼来。幼安向帐房中取了廿块洋钱,交与谢义,叫他买些土仪,预备到上海时送送亲友;又顺便购些火腿酱菜等物,以为路菜。过了一宵,齐氏唤阿翠收拾了一副铺陈,一只衣箱,带些棉皮衣服,取下楼去,交与谢义。
两天易过。到了十八,幼安一早起身。梳洗已毕,吃了早膳,下楼来到书房,令谢义将一切应用零星杂物收拾了两只网篮。诸事才完,听得有人叩门,乃是少牧与船家到了,说船泊阊门外太子码头。幼安问少牧:“行李可曾下船? ”少牧道:“均已定妥,但等起程。 ”幼安遂唤谢义挑了行李铺陈,同着船家先去。自己回至房中,别了齐氏。因他怀孕在身,已有六个多月了,故此叮嘱了好些留心在意的话。又吩咐阿翠及乳娘等一众下人诸事小心。然后下楼,同着少牧出了大门。
早由谢义唤有两乘轿子候着。轿役伏伺二人登轿,抬上肩头,如飞的向码头而去。船家一见,急忙铺好跳板,搭上扶手,请二人下船。其时谢义早经到了,铺陈各物,俱已落舱,见主人登舟,上前交代明白。幼安对少牧道:“不曾问你,可带个下人同去? ”少牧道:“苏地到申路途不远,况且少甫在家,不时有事差遣,所以并未带得。 ”幼安道:“谢义可要随去? ”少牧道:“也可不必了罢。谢义并未到过上海,闻听人说,租界地面禁令极多,譬如沿途不准便溺,当街不准晒衣,午后不准倾倒垃圾,夜深不准酗酒高歌,比不得我们苏州地面,可以事事随便。倘然不知底细,犯出些儿事来,反于主人不便。你道是也不是? ”幼安点头道:“这却不错,亏你想得甚是周到。 ”因唤谢义言道:“轿夫的轿钱叫他家中去取。你也可以回家去了,我们此回不带下人。待等回来之日,有信来苏,你到码头迎接就是。 ”谢义诺诺连声,辞了主人,又回身辞了少牧,上岸同着轿夫自去。这里船家问明并无别客,随即拔了跳板,解了缆绳,立刻开船了。
一路上,波平浪静,日暖风和。谢、杜二人有时说些闲话,有时看些野景,甚是有兴。到了饭时,船家端上菜来,乃是两尾鲫鱼,一碗肥肉,一碟子火腿,一碟子羊糕。少牧在网篮内取出两只小酒杯儿,一瓶天津带来的白玫瑰酒,先斟了一杯,递与幼安,又自己斟了一杯。幼安略略喝了几口,因是高梁,不敢多喝,唤船家取上饭来。少牧喝了两杯,也用饭了。船家候二人吃毕,撤过残肴,打上脸水洗脸,又泡了一壶茶来。幼安取水烟袋吸了几筒水烟,少牧吸了半枝吕宋烟。此时正是顺风,船家扯起篷来,但听得水声潺潺,那船就如弩箭离弦一般的速。行有八十余里,天渐黑了,船也停了。幼安取出一只洋蜡烛台,点上一枝洋烛,照得满船澈亮。船家端整夜膳,与日间大略相同,不过两只碟子换了一碟松花皮蛋,一碟爆鱼。二人吃罢,在灯下又略谈了一回话儿,各自安睡。
破晓醒来,但听得耳畔呼呼风响,船家早已开行。及至申牌时分,离上海只有一九路了。幼安问少牧道:“我们上岸,还是借客栈的好?还是到集贤里住在子靖大哥那里? ”少牧道:“我想借客栈罢,省得搅扰人家不安。 ”幼安道:“我本来想住在子靖大哥家的,既然你的意思喜欢借栈,我也不到李家去了。 ”少牧道:“这便甚好。但不知借在北市还是南市? ”幼安一想,少牧是个爱热闹的,就是借在南市,一定也要天天往北,倒不如北市便些,因道:“还是北市住罢。 ”少牧因唤船家问道:“你们的船往常到上海时停在什么地方? ”船家道:“南市不拘何处码头;若是北市,或者观音阁码头,或者洋泾浜,上岸便些。 ”少牧对幼安道:“我们一准停在洋泾浜如何? ”幼安道好。船家答应,自去料理。幼安本是惯于出门的人,一面答话,一面收拾行李一切,又替少牧也收拾好了,唤船家进去打好铺盖,只等上岸。
不多一时,船已进了浦江。但见帆樯林立,舟楫云屯,果然热闹异常,不比别处。又行有半刻多钟,这船正欲进洋泾浜,猛听得船上人发一声喊,船身忽然往前一磕,约有半箭多遥,霎时幌幌荡荡,颠簸起来,几乎侧将转去。船中诸物,叮
震响。幼安、少牧,相顾失色。正是:
放眼乍来风月地,惊心已入是非门。
毕竟不知这船为何倾侧,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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