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刘强程才的女频言情小说《苦海新桥——我的狱警生涯刘强程才结局+番外》,由网络作家“黄桃芳”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三章猪油来源晚饭时分,监舍走廊里开始热闹起来。上了一天班,四点来钟回到监舍,闲聊、休息到五点多钟就开饭了。中饭是在车间吃的,干巴巴的“牢饭”,没胃口,在监舍吃饭,可以用上接见时家里送来或在小卖部买的腌菜或其他副食品佐餐。一会儿,各个监舍的生活卫生员从院子里把自己监舍的大饭盒和菜桶端进走廊,犯人们开始围着饭盒用饭铲铲饭。大饭盒里的饭蒸成了一格格的,一格差不多三四两,铲多少随自己,饭管饱,原则是不浪费。菜由生活卫生员掌勺分配,特别是吃什么辣椒炒肉、萝卜烧肉时,人们口里流涎水、眼中冒火花,更需要掌勺人公平分配,即使是吃包心菜、南瓜、冬瓜,生活卫生员也坚持把菜打到每个人的饭碗里,毕竟菜肴是限量的。“又是冬瓜。”二○三监舍的王文清端着饭碗进...
《苦海新桥——我的狱警生涯刘强程才结局+番外》精彩片段
第三章猪油来源
晚饭时分,监舍走廊里开始热闹起来。上了一天班,四点来钟回到监舍,闲聊、休息到五点多钟就开饭了。中饭是在车间吃的,干巴巴的“牢饭”,没胃口,在监舍吃饭,可以用上接见时家里送来或在小卖部买的腌菜或其他副食品佐餐。一会儿,各个监舍的生活卫生员从院子里把自己监舍的大饭盒和菜桶端进走廊,犯人们开始围着饭盒用饭铲铲饭。大饭盒里的饭蒸成了一格格的,一格差不多三四两,铲多少随自己,饭管饱,原则是不浪费。菜由生活卫生员掌勺分配,特别是吃什么辣椒炒肉、萝卜烧肉时,人们口里流涎水、眼中冒火花,更需要掌勺人公平分配,即使是吃包心菜、南瓜、冬瓜,生活卫生员也坚持把菜打到每个人的饭碗里,毕竟菜肴是限量的。
“又是冬瓜。”二○三监舍的王文清端着饭碗进了监舍,口中自言自语。监舍里比较挤,上下通铺占去大部分空间,铺前的过道只有四尺宽,十几个人坐在床沿或小板凳上吃饭确实拥挤。王文清把饭碗搁在自己的小木凳上,从墙上的暗柜子里取出了母亲国庆会面时给的罐头鱼。他母亲就在隔壁大院,逢年过节队长会安排他去那边接见,国庆那天见面时,母亲给了他四罐罐头鱼。罐头鱼是他的最爱,当晚就开了两罐,叫监舍里的同犯都尝了点,今天他又开了一罐,叫旁边的蔡树林来点。蔡树林是大组长,他客气地说:“前几天吃过了,自己慢慢吃。”大家都知道王文清母子都在这里坐牢,王文清平时几无接见,只有母亲偶尔买点东西给他。
“留着自己吃。”几个关系好的人一起嚷嚷道。
“你还在长身体呢。”小组长车峻笑着说。
王文清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知道这是大家爱护自己。他是中队年龄最小的,才22岁,由于家庭特殊的缘故,导致他平时几乎一无接见,二无包裹,更无汇款,平时打平伙只有吃别人的份,自己从无回报,因此每当母亲给了他东西时他都尽量回报一下,生怕被人瞧不起。
“来点猪油?”程才站在暗柜前,左手端着把缸,右手拿着把勺子,看着蔡树林说。
蔡树林瞄了一眼把缸,满满一把缸猪油,笑着递过饭碗说:“来就来点。”劳改队的菜油水少,蔡树林看见猪油就像看见红烧肉一样来了食欲。
程才又给了每人一勺尖猪油,才坐到床沿上吃起来。程才今天显得有点大方。一个月前王玲玲在车间暗中给了他一瓶猪油,前几天才吃完,想不到今天下班时柳如玉也偷偷给了他一把缸猪油,让他很开心。这时,他见生活卫生员熊根水分完了菜,自己也端了饭碗在小板凳上坐下,便问要不要猪油。熊根水说:“哪有猪油哦?”程才便起身又用勺子到把缸里挑了一勺尖猪油给他,熊根水说:“谢谢。清汤寡水的冬瓜放点猪油正好。哪来的哦?”熊根水挺随意地笑笑。几年前万建华还在时,他是万建华身边的小喽啰,视程才他们为仇敌,如今时过境迁,他们已和好如友,关系融洽。
“问那么多干吗?”身为组长的车峻诡异地说。车峻是车间保全工,从没接触过女犯,但他相信活络潇洒的程才一定有女犯喜欢,否则他一个东海人哪来那么多猪油?肯定是哪个女人送给他的。车峻忍不住贴近程才耳语道:“是哪个野老婆送的吧。”
程才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老婆谈不上,女朋友。”说罢放下饭碗,不无显摆地说,“人家塞给我的。”说罢,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同犯们看着他,表面上都笑笑,但心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这一把缸猪油是今天下班时柳如玉给他的。柳如玉可是西山支队的“大明星”。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她的事上了省报,不少人都看过,程才也看过,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她有什么瓜葛。上上个月,他被安排到四大队带女犯挡车,并被分配到柳如玉所在的那条机弄后,他才对她有了了解,并通过“师徒”关系得到了她的芳心。他负责的那条机弄有八个女犯学徒工,差不多都是二三十岁的人,最大的也不到四十。八个女犯除了两个长得差点外,其他几个长得都不错,尤其是柳如玉,虽然个头中等,但腿长臀高,前拱后凸,身材很迷人,尤其是正面看真是天生丽质的那种,面部十分清秀白皙,一双美丽的杏仁眼上镶着两条弯弯的秀眉,挺直的鼻梁,小巧圆润的樱桃嘴更是让人过目难忘。就是女犯们必须统一剪的齐耳短发配在她的头上也与众不同,别人额头都是平平整整的一排短发,像挂着一块窗帘布,而她则打监规擦边球,让刘海弯了弯,就那么个弯儿,使其整个头型风格大变,气质骤升,实实在在的不同凡响。特别令程才至今难以忘怀的是第一次与柳如玉相识,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一双会说话、会唱歌演戏、会勾人魂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眼睛。
那天半上午的时候,程才他们被刘强领着走进了四大队车间。这是程才第一次来这里,后来建的新车间就不一样,比自己车间更高更亮,光线好多了。偌大的车间里几乎都是男女民警,民警们主要分布在机弄两头,监视着中间的犯人。每条机弄里都有七八个女犯,机弄一头立着几个男保全工,手里拿着扳手之类的工具,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程才他们集合在机弄一头接受了四大队大队长高正平的训示后,被分到了各个机弄。程才负责的是五机弄,负责指导女犯操作提花机。机弄里的女犯显然都是新手,机子都没开起来,但都很敬业地在机台前探究摸索。
程才从机弄里第一个女犯开始教。这条机弄都是提花机,生产的产品都是被面、赛春绸等,技术要求较高。程才先教会女犯开机关机、接头、换梭子等操作基本功,然后让她自己慢慢试着挡车,他则依次去教下一个女犯。轮到第四个被教对象时,程才见那女犯个头不高,但长得十分端庄秀丽,眼睫毛很长,很深的双眼皮,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两只淘气的蜻蜓在拍打着翅膀,分外灵动好看,笔直坚挺的鼻子下,殷红的嘴唇抿成一道柔美的曲线,露出一丝浅浅的笑,那风姿神态十分迷人。程才见旁边没民警,便问道:“你叫什么?王玲玲,三横王。”那女犯大胆地回答他说。程才按部就班地教完一套程序后,也让她先把一台机子开起来。程才离开时,王玲玲直勾勾地看着他。程才报以微笑,边走边用手拂去大腿上的纱线,低头来到隔壁织机前,一抬头吓了一跳,以为走进了魔窟,遇见了鬼火神功:只见两束强烈的“激光”从一张被“激光”束模糊了的脸上聚焦到自己的眸子,使他珍藏了三十多年的魂魄被对方一朝掳去……程才从瞬间失忆失聪失语的昏厥状态中复苏过来后,摆摆自己的头,掐了一下脸皮:不错,还是自己。他从不可思议的失态中复过神来,终于看清了立在自己身前楚楚动人的是一个妖精般的小女人。小女人的“电”放完后,露出桃花般的笑脸看着他。程才也许从未见过如此摄人心魄的美女,忽然感到竟有那么一丝紧张,无法淡定的情绪在他教对方的整个过程中都挥之不去,到最后离开时才平静心情。“你叫什么?”美女竟然发了声。“我叫……程才,工程的程。”以往伶牙俐齿的程才忽然变得木讷起来:“你就是柳……如玉?”柳如玉却不答话,又把自己的眸子对准了对方那对大眼睛,再一次发射出“激光”……
从那以后,程才天天跟着这些女人上班,很专心地教她们挡车技术。女犯们挡车的技术学得不快,但与程才的关系却发展很快。都是人性被禁锢后的干柴烈火,天上掉下来千年等一回才能偶遇的机会,谁会放过。五机弄八个女犯在唐秀娥、彭彩云两个女民警的监督下,对学习挡车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但只要程才到自己机台来了,女民警又不在身边,女犯们的心情就格外好,表面上装着一本正经,内心却开心得很,只要程才有意无意触摸自己的手,就决不把手挪开!而成天游走在全机弄八个女犯间的程才,更是天天像过年似的,一刻也不休息,装着无比敬业的样子,整天“授业解惑”于女人之间,倾其所能讨好“徒弟”,只要民警不在场,就乘机在她手上抓一下,惹得对方一阵暗笑。若是在柳如玉、王玲玲、马小艳她们机台那里,更是另有一番风情:胆大逼人的王玲玲经常会乘着别人不注意时在他手背上拍一下,或者两眼定定地看着他,沉默着;而有着一张尖下巴的马小艳,一见了程才总是拿两眼偷偷瞄他,有时还会把小包的橄榄、山楂或巧克力之类的东西塞到程才手心里,让他喜悦的暖流涌上心头。相比之下,柳如玉却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劳动时常用手去撩拂刘海,与程才熟悉后,天天见面,“放电”虽然少了,精神交流多了,但她可不像那些没素质的女人主动去黏着人家,她得有自己的手段。在与程才的交流中,她不屑于弄什么小恩小惠,她要的是以心相许,以情相恋,以致让略输风花雪月之意的程才一度误以为她少情寡义,是个“冷血女人”,及至这次他被温俊青教训一顿后,今天下班时柳如玉乘机塞给她一把缸猪油,他才知道柳如玉对他是大爱……
只是程才没想到,福兮祸所伏,两天后,因为这缸猪油,他又吃了一次苦头。
又是一个早班,刘强同样提早20分钟在车间门口等候。但刘强今天等候的心情与往日不大相同。本来今天是本周最后一个早班,下个星期就要转中班了,大家上班的心态会转换一下,心理负担也会随之调整缓和,但昨晚接到应树根的安排后,刘强的心情就好不起来,一晚上睡觉都不怎么踏实,心里的负担压得他好不自在。昨晚约莫九点半钟的样子,刘强坐在沙发上看书,忽听应树根在楼下叫他。他下楼后,应树根对他说:“明天上班你把程才铐起来。”刘强弄明了原委后,说四大队那边怎么办,应树根说他会去说。刘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迎着秋日的朝阳,一中队犯人呈四列纵队匀速向车间这边走来,晨风吹得梧桐树沙沙作响,树叶悠悠荡荡地飘落下来。当方冬生来到身边时,刘强对应树根交办的工作做了布置,于是方冬生将大部队和程才领进了自己车间,陈兴国将那一队犯人“师傅”送进了四大队。
刘强没有马上进自己车间,站在原地等陈兴国回头。说不让程才去就不让去,刘强担心四大队的民警交接有什么事会找自己。结果情况还好,陈兴国回来说对方没说什么,反正也快到10号了。
两人走进车间值班室时,屋里人多嘴杂,比较乱的样子,上早班和下晚班的正在交接班,值班桌旁围着四五个人,程才靠墙站着,队长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没有谁管他。他是被方冬生带进来的,也没让干什么,让他候着,然后自己却到车间里去了。刘强进门后,就在靠近程才的长条椅边沿坐下来,很严肃地看着他问了句:“就问你一句话,那把缸猪油是谁给你的?现在说出来,可以不处罚你;不说就只能处罚了。”
程才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突然变了脸的刘强,不知道刘指导员怎么就知道了猪油的事,而且要惩罚他。他一时没了主意,“柳如玉”这个名字打死他都不会说的,可不说眼下怎么过关呢?
“不说?那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刘强看着坐在对面的陈兴国道,“铐起来吧。”
程才一时搞不清刘指导员怎么就变了脸,幽幽地跟着陈队长出了门。出门时,方冬生正好走进来,见陈兴国手里拿着铐子,进屋坐下后便以探询的目光看着刘强。刘强简单说了原委,方冬生没吭声,旁边三中队的韩伟力却说:“这种事犯人不会说的。”
八点钟,韩伟力他们几个下晚班的队长刚一走,门就被“呼”的一声推开,应树根闯了进来。他一进门就看着刘强说:“程才铐起来了?”见刘强点点头,又说,“这小子自己跟女犯勾搭,还有本事造队长谣。”
应树根走到长条桌靠里边一头坐下来。刘强看着他说:“这家伙恐怕不会说。”
“不说就饿他两天,看他嘴有多硬。”应树根道。
刘强善意地提醒说:“时间长了,怕厂里知道。”
应树根有点泄气地说:“是哦,昨天管教会上,领导又在说纪律问题,真难。”
“真的饿两天?”方冬生睁大眼问道。
刘强也歪着头说:“饿就饿不得。”
“真是蠢耶,”应树根道,“你们不会把那缸猪油给他吃呀?”
刘强和方冬生他们被弄得一齐笑起来。笑声未落,陈兴国推门进屋,巨大的噪音瞬间灌满了全屋。
应树根也被他们的笑声感染得忍不住笑了笑。但他很快调整情绪,很认真地对刘强他们说:“老刘,我早就提醒过你,这家伙不能去四大队,应了我的话吧?”说罢又打着手势道,“狗是改不了吃屎的。对程才这种反改造分子,我们不能心慈手软,必须打击。”
刘强歪着头道:“上面天天讲‘三像’……”
应树根立马打断他的话道:“鬼话。什么三像四像,我还是那句话,劳改队就是劳改队,对劳改犯就得专政。现在形势变了,可以像医生像老师,但最重要的是要像老子,不听话就得处罚。”
听了应树根的一番训话,几个中队干部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在对待那把缸猪油的问题上,应树根下令处罚程才,刘强他们没办法,只好让程才受罚,谁叫他自己惹事呢。但没办法不等于没想法,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陈兴国,这天晚上进监就对刘强和马小牛说:“动不动就罚,不讲一点方法。”马小牛说:“我也想,只要犯人没反抗,没跟你对着干就不要罚,罚多了也就皮了,没有用。”
陈兴国说:“太左了。”
马小牛笑笑:“这个人就是领导欣赏。”
一直没说话的方冬生咧嘴笑了笑。
刘强坐在椅子上幽幽地吸着烟。每个星期上早班,中队四个干部轮流进监。今天是周评日,几个人同时进监,叼着烟闲话一会儿。刘强很喜欢这种氛围,安安静静又没打扰,说话都是真情的流露。但对领导的议论,他不愿多插嘴,只是露了句“到了一定的年纪,难改”。说罢准备起身去监舍主持周评。
快七点了,走廊上的人开始回到各自的号子,几个组长在吆喝着,还有人贴着窗玻璃往外看。天色已晚,两个大院的照明灯都已亮起来。大院中间的界墙已被拆除,未来的界屋已打好地基,男犯大院一侧的砖墙已砌了二米高,贴着窗玻璃可看到那边洗澡间门前的灯光以及进进出出的女人们。虽然隔得太远,夜色下只能看清她们的轮廓,但陈文斌等人却乐此不疲地盯着那边。二○三监舍的组长车峻在陈文斌肩上拍了下:“进号子,有什么看的?”陈文斌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说:“墙砌起来了,马上看不到了。”车峻不屑地说:“撑死眼睛饿死屌,有什么好看的?”
“嘿嘿,话糙理不糙。”
车峻回头一看,见几个队长都来了,便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方冬生看着车峻吐出句话:“你说得也对。没想头的事就不要去想它。”
各监号的人已进监舍,准备周评。刘强走进二○三监号时,十几个人已在下铺床沿或床前小板凳上坐下,地上还搁着几个茶杯。天气不热,但有点闷,人们的穿着比上班随意多了,背心、短裤、短袖衬衣和长裤,穿什么的都有,但大部分都是家里送的便装。刘强拿着支队下发的《罪犯双百分考核奖罚细则》晃了晃说,听说有人对双百分考核还不了解,今天周评前再给大家说一下。刘强边翻小册子边说道:“简单说,双百分考核就是思想改造100分,劳动改造100分,这是每天考核的基础分,一共有八项考核指标,一个月下来,你如果每天得了两个100分,一个月累计奖分20分以上,可以得一个表扬——但有个前提,思想改造必须奖5分以上。如果连续记了三次或累计四次表扬就折合记功一次,连续三次或者累计四次记功可报减刑;另外一年得了六个表扬,年底还有机会评积改分子。反过来,如果平均每天得不到双百分,一个月扣了20到29分就要记警告一次,扣30分以上要记一次过,警告累计超过三次也要记过一次。另外就是记过、记功,警告、表扬可以折抵。双百分考核主要的就是这些,你们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刘强刚一说完,坐在靠南面窗户的马贱根要求发言。他来自农村,文化不高,提的问题是“八项考试指标有哪八项”。
“脑膜炎,是考核,不是考试。”车峻忍不住纠正道。
“你叫人‘脑膜炎’干吗?”刘强第一次听到有人叫马贱根外号。
车峻不好意思地笑笑:“都这么叫……”
“以后不要叫外号。”刘强说,又对记录员张玉树说,“你再给大家说一下八项考核内容。”
张玉树翻到前面的记录内容,认真地念起来:“思想改造100分,分为四项:1. 认罪服法,服从管教,30分;2. 遵守监规纪律,30分;3. ‘三课’学习成绩及格,30分;4. 言行文明,生活卫生习惯好,10分;劳动改造……”
“还有,上课要遵守课堂纪律,要遵守生活卫生制度。”刘强看着手中的小册子补充道。
“劳动改造100分,也是四项:1. 完成劳动任务,40分;2. 保证产品质量,30分;3. 遵守劳动纪律,安全生产,20分;4. 产消耗不超标,增产节约,10分。完了。”张玉树念完,看着刘强。
刘强望着马贱根道:“搞清楚了吧?”见对方点了头,又看着坐在床沿的学习宣传员金贵源说:“把八项考核内容写到黑板报上去。”金贵源点点头答应一声。
“指导员,我100分时候一个表扬,现在200分了还……是不是一个表扬?”说话不太利索的犯人名叫熊崽。
刘强看着他,一时没听清他说话的意思。熊崽一脸着急的样子,左手伸出一个手指头,右手也伸出一个手指头,然后两个手指头碰靠了几下说:“是不是一样?”
熊崽坐在暗橱旁边的小板凳上,大家看着他打手势,脸上的表情不一。刘强旁边的车峻似乎明白了熊崽的意思,便看着他说:“你是说以前百分考核得的表扬,和现在双百分考核得的表扬是不是一样?”
“是是。”熊崽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刘强也开心地笑了:“一样的。”犯人们也一起跟着笑起来,但笑声中夹杂着一种嘲讽的意味。不过,刘强却关心地问了句:“你现在有几个功和表扬?两个功两个表扬。”刘强又说:“你余刑不长了,再得几个表扬,明年可以减刑回家。”熊崽憨憨地笑着。刘强看着近在咫尺的熊崽憨厚的样子,忽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别人说他傻,都不把他当一个正常人对待,可就是这个熊崽关键时候却对刘强“情有独钟”。
那还是刘强从部队转业来到一中队工作一年后的事情。那时中队只有应树根和刘强两个人轮流带班生产。中队有七八十人,和二、三中队早中晚三班倒,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上,早班中班还轻松,轮到上晚班时才叫辛苦,头两天无所谓,第三、四天开始精力不济,到了第五、六天,下班后回家脚都打晃晃,几乎是走着“S”线回家的,工作之辛苦没法说。更为重要的是,偌大的一个生产车间,七八十个犯人在车间生产,只有一个民警带班,安全压力可想而知。事实上八十年代初那个时候,监狱里面改造与反改造的斗争是非常尖锐的。那年底东海犯人郑国宁暗中联络熊崽企图杀害带班队长,抢夺警服和车间大门钥匙,然后混出监狱。郑国宁已悄悄把一根扁铁拿到砂轮间磨成了尖刀,藏在自己机台下面不易察觉的地方。两个罪犯在选择哪个队长带班时动手的问题上出现了不同意见,熊崽表示“刘队长带班就不动手”,郑国宁表示等筹够钱和粮票后,“碰到谁就杀谁”。幸运的是,在大队组织的安全检查中及时查获了郑国宁准备好的那把扁刀,让刘强和应树根躲过了一劫。郑国宁因此被加刑一年。熊崽因情节轻和认罪态度好只被记过一次……
“指导员,我有六个功,两个表扬,下半年可以减刑吧?”说话的是王文清。刘强对他的情况十分清楚,八三年“严打”前,“江中帮”与“东海帮”准备团伙斗殴期间,王文清因为是江中人,也被“江中帮”头子万建华拉拢欲参与团伙斗殴,正是刘强反复多次劝说,王文清才从团伙的旋涡中抽身而出,后来也就没有跟着万建华那些罗汉倒霉,时至今日,原判五年刑期的他再减一次刑就可以回家。看着年轻的王文清笑笑的样子,刘强心里非常高兴,这是他当管教干部后第一个被自己成功教育过来的失足青年。他表示王文清下半年减刑没什么问题。
王文清又说:“到时候再让我去看一下我妈吧?”
她的妈妈就住在女犯大院的北楼,国庆节时,刘强安排他和母亲见了面,年底前报减刑再安排见一次也没问题。刘强心里想着,嘴上就答应了:“到时再通知你。”
见王文清十分高兴的样子,坐在他身旁的熊根水笑着问刘强道:“指导员,我也要你多关心。”熊根水大王文清一岁,也是犯的抢劫罪,原判同为五年,可是在“严打”前“江中帮”与“东海帮”的团伙斗殴中,熊根水却听不进刘强苦口婆心的劝告,死心塌地地跟着万建华,最后因参与团伙斗殴被加刑五年。其后的几年间,当那些“江中帮”和“东海帮”团伙头子自杀的自杀、枪毙的枪毙、加刑的加刑、送边疆的送边疆,熊根水才切切实实地悔悟,主动找到刘强说:“真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只怪那时太不懂事。”此后,帮派团伙烟消云散,支队改造环境得到净化,熊根水也逐步走向靠拢政府、积极改造的道路,时至今日,也积极要求进步,担任了小组的生活卫生员,去年还被评为支队积改分子。看着熊根水不无稚气的方脸,对比着他今昔巨大的变化,刘强脸上现出了满意的微笑:“只要改好就行。”
刘强说罢看看表,对车峻和张玉树说:“下面你们自己周评,张玉树做好记录,回头我来讲评。”说完就起身去隔壁二○四监号,二○四监号也由他负责周评。
第五章一对母子
离春节还有两星期,天很冷了,虽没有下雪,但寒冷的北风呼啸着,国道两边的大树枝条像跳舞似的摇晃着,树枝上的黄叶稀稀拉拉地吹落到路肩,在行人的脚下翻滚着。西山支队厂区大道两旁梧桐树上的枝条也光秃秃的,地上被生活卫生中队早起的女犯扫得干干净净,但急速的寒风还是不时地将路边的尘屑卷向一边。
上班没多久,刘强正与陈兴国说着话,忽然接到二大队祝春霞的电话,说她们中队阎冬娥想见儿子。祝春霞是二大队副教导员兼一中队指导员,凡是阎冬娥想见儿子,她都直接与刘强联系。刘强他们和祝春霞中队的班次同步,上午休息,约定十点见面。刘强放下电话说:“王文清母亲要见他,正好可以把他减刑的事说一下。”说罢又拿起电话打到大队值班室,向应树根报告了。
“王文清还算争气。”陈兴国道,“这次就是程才减少了,以前无期犯人减到十六十七年的多,减十五年的都有。”
“嗐,这次能减就不错了。”一说起程才这次报减刑的事,刘强就一脸的无奈。上个星期中队将减刑摸底对象报大队后,当天下午刘强就找了应树根。应树根任副教导员后,大队一把手金洋就把管教上的事全甩给了他,全大队犯人的减刑问题他说了算。为了吸取去年失败的教训,刘强决定今年主动出击,据理力争。走进大队值班室,刘强见只有应树根和大队内勤刘光明两人,便拿出烟打给了应树根,应树根点烟吸了一口,神情愉悦地点点头:“坐一下。”刘强在沙发上坐下,笑笑地看着这个顶头上司想着怎么开口。他告诉应树根,自己中队虽然报了六七个人,但按照往年比例,只有四到五个人能报上去,他的想法是有两个侧重点:一是可以减刑释放的,如王文清余刑不多,减了可以放走;二是多年从未减过刑的也要重点考虑一下,譬如程才无期徒刑来西山支队六七年,从未减过刑……一听刘强提起程才,应树根就接话道:“他怎么能减刑呢?”应树根今天的心情还算不错,说话语气也比较和缓,“先是操骂干部,后又和女犯拉扯,典型的反改造分子,专政对象。给他减刑,我们立场就有问题。”刘强说:“骂队长,挨了打;猪油的事,也惩罚了。实事求是说,这个人可减可不减,但来了这么多年,生产上你也知道是把好手,又是无期,减刑也是让他在希望中改造嘛。”听刘强说完,应树根也爽快地对刘光明说:“就算一个。”刘光明问报减多少,应树根看了一眼刘强说:“只有六个功,改造表现又不好,顶多减为十九年。”刘强道:“少了吧?很多无期的都减到了十六七年。”
“那就加半年,十八年半,”应树根道,“让他在希望中改造。”
听完刘强的叙述,陈兴国笑了笑,无语。
刘强也闷着头喝水。过了会儿刘强看看表,已九点半了,便道:“你忙你的,我带王文清去女犯那边。”
刘强领着王文清下楼来到界屋工地。界屋已基本建成,上下三层,正在进行内部粉刷。他们从中间车行过道穿过界屋,进入女犯监舍大院。
穿过院子,刘强领着王文清直奔女犯监舍大楼。到了三楼,刘强走进右边的民警办公室,见只有彭彩云一人,便道:“祝教呢?”
“到五楼看节目去了。大队彩排。”彭彩云说。她是省劳改警校的毕业生,工作了几年,现在是中队副指导员。彭彩云让他们进屋坐,她告诉刘强,祝教交代今天由她负责阎冬娥与儿子会见的事情。王文清自己在窗前的小板凳上坐下了,刘强坐在靠墙的木条椅上看着彭彩云说:“你们不打电话,我都准备联系你们。”
“昨天上午,东海那个蔡老师看了阎冬娥,下午上班时,她就说可不可以见一下儿子。所以今天一上班祝教就打了电话给你们。”
彭彩云说的那个蔡老师名叫蔡怡,是东海市一名模范教师,全国三八红旗手获得者,上半年曾到二大队开展帮教活动,重点对蔡小芳等性格怪异女犯进行面对面帮教,这次又乘在隔壁劳改支队开展帮教活动之机,再次来到西山支队与蔡小芳她们见面。其间,蔡老师听说了阎冬娥母子的事情,便提出要看一下阎冬娥,本来还打算见一下她儿子,因已买好了回东海的火车票,时间来不及,只好下次再见。
听了彭彩云的介绍,刘强心中一阵感叹,一个退休之人,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失足青年和犯罪妇女,快过年了都还在奔波,确实令人感动。
这时,彭彩云把王文清的母亲阎冬娥叫进了办公室。阎冬娥一见刘强,脸上有意露出点笑容:“刘指导员。”刘强示意她坐,自己起身坐到和彭彩云并排的一张椅子上。阎冬娥看看椅子又看看彭指导员,神态窘迫,因为每次都有两张小板凳,今天只有一张,被儿子坐了。“就座那里。”彭彩云及时发出指令。
阎冬娥轻轻地在木条椅上坐下,手里攥着一盒巧克力。平时,王文清母子见面一般都是陈兴国带的时候多,刘强已一年没见王文清母亲。王文清的母亲四十多岁,看上去却是五十多岁的样子,脸无血色,发无光泽,虽在儿子面前强装笑脸,但缺乏正常人的那种精神气。刘强决定把她儿子有可能被减刑提前回家的消息告诉她,让他们母子高兴:“年底你儿子减刑有希望,如果没什么事,应该可以回家过年。”
“是吗?”阎冬娥为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忽然就落下一串泪珠,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指导员……”王文清听到刘指导员提前透露的好消息,也激动得嘴唇嚅动了半天,最后挤出两个字:“谢谢!”
王文清的“谢谢”二字是发自肺腑的。当年王文清陷入“江中帮”,就是刘指导员把他从团伙的泥潭中拉出来的,如果不是刘指导员这颗“救星”,他的命运将和熊根水一样,还得在监狱里待几年。更让王文清忘记不了的,是刘指导员挽救了他们母子关系。
那是王文清被判刑入狱来到西山支队后的事。有一天,祝春霞来到刘强他们车间值班室,问他们中队有没有王文清这个人。得到肯定答复后,祝春霞高兴地说:“总算找到了。”原来,她们中队的阎冬娥前几天听说儿子王文清因抢劫被判刑后关到西山支队来了,便请民警帮她寻找儿子的下落。祝春霞叫人去管教科查一下,获知她儿子就在本大队,先问了二、三中队,但查无此人。今天上班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后,祝春霞便自己过来询问。获知王文清就在车间上班,祝春霞心里很高兴,当即便要刘强叫他来核实情况。方冬生把王文清叫进值班室,祝春霞一见他差点叫出声来:太像了,这脸盘和她妈就一个模子。王文清进屋有点意外,屋里除了自己中队的两个队长,还有一个女民警。“你叫什么名字?”女民警问道。“王文清。三横王,文化的文,清楚的清?是。”王文清答着,忽然想起这人自己见过,就是这里的民警,莫非是有意来找自己的?没等王文清多想,女民警笑道:“你知道你母亲在这里吗?”王文清却头也不抬:“我没有娘。什么?”几个民警都瞪眼看着他。刘强让他在墙根的小板凳上坐下:“慢慢说,怎么回事?”王文清在小板凳上坐下,却低着头不肯说话。那女民警一脸茫然地看看刘强他们,然后挪动身子坐在椅子边沿,双手扶在膝盖上看着王文清说:“你真的没有母亲?”王文清始终低着头不肯答话。僵持了一会儿,祝春霞示意先让他回去,以后再说。王文清走后,祝春霞简单说了下阎冬娥的案情。
阎冬娥犯的是杀人罪。她本有一个很好的家庭,两个儿子一个女,老公王某很能干,不仅田种得好还会烧砖瓦窑,农、副两旺,日子过得比较红火。谁知在一年春上,她家从外面新请了一个姓张的帮工,从此这个家庭就灾星临头了。原来这个帮工不是本分人,见主妇阎冬娥模样端庄,虽已是几个孩子的妈了,但风韵犹存,没来多久便欲火中烧了,想方设法挑逗她。阎冬娥经不住张某百般引诱,不久两人便勾搭成奸,但彼此又不满足于偷情,想结为夫妻永不分离。他们异想天开地认为只要把她老公除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过夫妻生活,于是想方设法要害死王某,但几次下手均未得逞。后来张某买来几包老鼠药交给阎冬娥,要她给王某服用。阎冬娥虽答应,可望着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女迟迟下不了手。一天中午两人贪欢后,张某再次催促,阎冬娥终于咬牙将老鼠药拌入晚饭中端给丈夫吃。幸亏王某吃后抢救及时,才幸免于难。
“又是奸夫淫妇惹的祸。”方冬生愤愤地说。
刘强点点头:“这可能就是王文清不认他娘的原因。”
“我们到大队去查一下他的档案。”祝春霞忽然想起这主意,刘强点点头。
刘强陪着祝春霞走进大队办公室,和教导员金洋打了招呼,然后直接往档案室走去。管档案的姚小芬听他们一说,起身去取档案。两个绿色档案柜里档案塞得满满的。姚小芬很快找出了王文清的档案,刘强接过档案翻着,见入队登记表“社会关系”一栏中有父亲的姓名,有哥哥的姓名,也有妹妹的姓名,就是没有母亲的姓名。这可是王文清进西山支队时自己填的登记表,怎么回事?祝春霞和刘强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其解。搞错了还是他故意不填?祝春霞这样想着,刘强说话了:“我晚上找他谈一下。你那边也再问一下。”祝春霞无奈地点点头。
当晚进监刘强第一件事就是找王文清谈话。那时三大队监舍就在现在大院的北楼原址(北楼是八十年代中期才建起来的),是六十年代建造的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房,楼房西侧有个二三百平方米的院子,东面围墙电网,西面是洗澡间的后墙,电网拉在屋檐上,北面土墙上砌了砖墙电网,电网内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枝繁叶茂,树那边是生产车间。监舍楼陈旧简陋,空间狭小,常日班住一楼,三个运转班中队住在二、三楼。只有一个民警值班室。管教干部们晚上进监,除了上楼巡查一般都在办公室待着。这天晚上刘强进院子后瞄了一眼右边的窗户,值班室灯未亮,他便往后面的楼梯走,从露天台阶上到二楼后,走廊里光线暗淡,三三两两的人或站或坐着在闲聊、抽烟,空气中充盈着烟味和从旁边兼顾洗漱功能的敞开式卫生间里散发出来的臊臭味,令人不爽。刘强往里走几步,发现王文清和万建华、熊根水坐在走廊尽头闲谈,便叫他过来。王文清明白刘队长找自己为何事,心情郁郁地跟着他上到三楼。三楼走廊安静多了,上晚班的人大多已睡觉,只有几个人还在抽烟闲聊。刘强领着王文清往走廊一头走去,两人在窗户边停下来,回头看时那几个闲聊的进监号去了,走廊上一下寂静了。刘强:“你登记表上怎么没填你娘的名字?”王文清头也不抬:“我没有娘。胡说,”刘强看着他道,“没有娘,你哪来的?”先前低头的王文清这下变成了歪头。刘强瞧他那样子,心想他跟自己娘会有多大的仇呢。过了一会儿刘强说道:“你娘知道你也在这里,很心痛又着急,委托她们干部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却不肯认她,到底怎回事?”刘强始终瞧着他道,“有什么就说出来,看看我能帮你点什么?”王文清又低下了头,但却不肯说什么。瞧这样子,刘强心想那个阎冬娥是他母亲无疑,他虽没说什么,但未否定,说明他已知道了自己是和母亲在一个劳改队。刘强觉得今天的谈话已达目的,余下的事留待日后再说。于是他换一个话题道:“万建华还在找你?”王文清道:“闲聊,他们的事我不参与。”王文清因抢劫判刑入狱后,正值“江中帮”酝酿报复“东海帮”之际,因王文清来自远郊也算是江中人,万建华便想拉拢他参与报复东海犯人的活动,但刘强看出“江中帮”企图的端倪后,先后三次找王文清谈话,终于打消了王文清入伙的念头。今天看到王文清又和万建华混在一起,刘强有点担心他们的关系死灰复燃。王文清很认真地说:“刘队长,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你放心。”看着对方一脸真诚的样子,刘强也就默然了,心想只要王文清自己把持住,与万建华的正常交往也就无所谓。于是他说:“你娘的事,好好想想。再不好,再有错,也是你娘呀。”王文清还是不吭声,默默地跟着刘队长下了楼。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刘强趁着转中班上午休息的机会,一上班就来到了监舍小院。天气很好,自己班上几个人在散步。刘强让人去叫王文清。那犯人答应一声就上了楼。刘强在院子里踱着步,院墙上那棵大树的树枝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土墙上稀稀拉拉长着不少杂草和小树丛,院子里砖头铺就的地面积了薄薄一层污垢,秋高气爽的日子,院子里倒显得有点阴凉干爽。王文清来到院里时,刘强站在西北角。两人还没说话,院门岗亭值班的犯人提着一把钢筋椅子笑笑地放到了刘强面前。刘强点点头把椅子挪到墙根边坐下,王文清也知趣地蹲在刘队长面前。刘强开门见山地说:“你娘的事怎样?我不想她。崽是娘的骨肉,她很想见你。”那天祝春霞离开后,便把王文清不想认阎冬娥的事跟她说了,阎冬娥当时没说什么,据与她一个监号的女犯说,阎冬娥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还听到了她捂在被子里的哭声。昨天祝春霞又将这情况反馈给了刘强。“王文清,”刘强俯身看着他说,“你跟我说实话,你怎么就不愿认你娘呢?母子间能有多大仇?”王文清静静地蹲着,就是不答话。刘强又说:“你娘的案子我也了解,她确实是对不起你父亲。我又哪里不是她害的呀?”王文清忽一下站起身,用手擦了擦两眼,泪珠就扑簌簌地落下来,须臾便又蹲下来。原来王文清母亲因谋害丈夫被判刑十年投入西山支队改造,王文清的父亲大难不死,此后经常醉酒,消沉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在亲戚的撮合下和一个寡妇同居了。父亲与人同居后,王文清的生活受到的影响虽然不大,但他心理的创伤却是巨大的,残缺的母爱在他的心理发展过程中没有起到应有的正面作用。身心都在成长的他,高一、高二没有能延续初中阶段的学习势头,染上了贪玩的习惯,以至于高二未结束就因与人抢劫而被判刑五年送到了西山支队……刘强一直看着眼睛红红的王文清,十分认真地说:“你说得没错,你就是被她害的,你不想理她也是有道理的,我同情你。”王文清听刘队长这么说,抬头看了他一眼。刘强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读过毛主席的《矛盾论》么?”王文清狐疑地抬起头,又低下头:“没有。也难怪,你们这一代人已经不学了,我们那个时候学得多。别的不说,就说《矛盾论》中一句经典的话——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拿你来说,你娘就是外因,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娘是有责任的,因为她不仅失去了正面教育你的机会,客观上还促使你走向歧途,这就是我同情你的原因。”刘强把椅子挪近一点说:“话又说回来,你犯罪主要还得怪你自己是吧。比方说母鸡孵小鸡,我们都是农村的都懂,你让母鸡去孵鸡蛋,鸡蛋会变成小鸡,要是让母鸡去孵石头,石头能变成小鸡吗?什么也变不成。所以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主要责任还在你自己,你娘是有责任,但不是主要责任,总不是她叫你去抢人家东西的吧?所以你不能把责任全推到你娘身上,是不是这么回事?”听了刘队长一番话,王文清仍没抬头,但心里思忖开了,刘队长说的都是家常道理,好像是这么回事。娘是有错,影响了自己的生活,影响了自己的学习,也影响了自己的心绪……这些都是娘造成的,如果她不出事,父亲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自己的人生之路也不会偏离方向……但像刘队长说的一样,关键还是自己,如果不放松自己,扛得住同学的诱惑,不跟他们出去玩,又怎么会发展到去抢别人的钱包呢?……王文清慢慢明白过来后,低着头挤出句:“你说的也有理。”一听王文清开了口,刘强心里高兴起来,他接着说道:“古话说得好,老母一百岁,常念八十儿。这人世间只有母爱才是伟大的,永恒的。你娘知道你在这里,也知道你恨她,可她就是想你,这就是伟大的母爱。现在明白了吗?”王文清似乎蹲累了,乘机起身说:“好嘛,哪天你带我去见她吧。”
从此在刘强和祝春霞他们的关心下,王文清和母亲几乎每个月都能见一次,因为阎冬娥时常会想起儿子。虽然她没有经济来源,也没有谁来看她,生活过得很艰苦,但她比以前快乐,劳动时都带着笑,每个月得的几元钱奖金和半年小结年终鉴定后发的几十元的奖金,她几乎从不支出,积到每月见儿子前,她就拿上存折到小卖部去买罐头鱼等见面时捎给他。有一次她贫血晕倒了,醒来后祝春霞、彭彩云都劝她说:“你自己的身体也要注意,买点营养餐吃。”阎冬娥虚弱地笑笑说:“我没事……”如此几年,阎冬娥在狱中享受着特殊的天伦之乐,但时间一长,阎冬娥的新忧虑又来了。同犯们好心的絮叨,让她坐立不安:这么大一个儿子待在劳改队不是个办法,得让他早点出去才行。文清的刑期虽不长,但总是能早一天就早一天出去好。这事她没别的办法,只有每月接见时多说说儿子。国庆见面问起他何时能减刑时,儿子还一脸的茫然,想不到今天就得到好消息,阎冬娥用充满感激的眼神望着刘指导员说:“谢谢!谢谢!”
阎冬娥与儿子慢慢说着话。刘强探着身子问彭彩云道:“上次那个猪油的事查出了什么结果?”听刘强问起这件事,彭彩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出门。
天冷风寒,还有人站在铁栅栏前向外张望。监舍走廊的铁栅门关着,一名上了年纪的值班犯在门里坐着,身上披着黑色大衣,手里纳着鞋底。
彭彩云压低嗓子说:“你们跟这边通了情况后,我们中队就查了,查了好几天,查到应该是柳如玉送的。柳如玉你知道吧?”
刘强点点头:“听说过。”
彭彩云往下说道:“查到柳如玉就不了了之了。我们也搞不清怎么回事。”彭彩云侧头凑近说:“后来听说是男犯没交代,没有证据,不好下结论。这种事可大可小,支队也不会过问,不就算了。”
刘强笑笑。过了会彭彩云问道:“你们排了几个节目?”
“我们准备了两个。”
这时,大院里一部中型卡车从界屋钻过来开到食堂前停下了,有女民警带着女犯开始卸货。
十一点,刘强觉得该回去了,和彭彩云回到值班室,王文清和母亲忙立起身。彭彩云看着阎冬娥母子说:“差不多了。”
阎冬娥笑笑:“谢谢指导员。”说罢,把手上一盒巧克力塞到儿子手里说,“昨天一个好人给的。”
彭彩云看着她儿子说:“昨天蔡老师给你妈的,你看你妈一点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你。”
刘强看着王文清说道:“这就是人间第一亲,人间第一爱。”
彭彩云也说:“你妈很后悔过去的事,你也要原谅她。如果今年她评到积改,明年减刑幅度会更大。”
阎冬娥母子俩都没说话,但他们的眸子里都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对自己减刑的期望。
第八章点歌风波
春节过后不久,刘强上班时往大队值班室去打一转,顺便看看有无犯人的信件、包裹。
走进值班室,大队干事刘光明一见刘强就说:“老刘,《新生报》登了熊根水那篇文章。”
“哦,”刘强看了一眼正在吸烟的应树根,拿过刘光明递给他的报纸,找到那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坐在沙发上看。看完了,刘强抬起头来,还没开口,应树根先张了嘴:“看到熊根水的改造体会,想起‘严打’那几年,我们劝他说破了嘴都没用,现在终于后悔了,这些家伙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年轻人就这样,”刘强说,“有的懂事早,有的懂事晚。”
应树根接着说:“熊根水有这个积极性就让他多写一些,他是积改分子,还可以让他参加你们中队积改小组,大队要成立积委会。”
刘强和应树根说了一会儿话,见没事了便拿着几封信离开了大队。
中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刘强还没走到二楼楼梯口,便听见陈兴国说话的声音,推开门一看,熊根水站在办公桌前,背对着门,转身见刘强来了叫了一声“指导员”,便靠一边侧侧身子。
“他那篇文章今天登出来了。”陈兴国说。
“刚才刘光明给我看了,好事。”刘强朝着熊根水说,“坐下说。”
刘强给自己泡了杯茶坐下说:“应教导员也看了你这篇文章,鼓励你要多写,要你参加中队积改活动。”
“好。”熊根水笑着点点头。
刘强接着道:“我们也希望你多写一些。除了劳动,写文章就是你参加中队积改活动的方式。以后,你就拜陈队长为师,也可以去找男教学组的干部帮忙。”
熊根水连说了两个“好”字。
熊根水走后,刘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记事本,翻了一会儿对陈兴国说:“前年积改14个,去年15个,两年29个。大队成立积委会,我们中队就成立积改组,监号成立积改小组。每个积改小组有4—6个人,抓住这些骨干带动其他人,工作就不难做。”
陈兴国笑笑说:“你说了就是。”说罢向刘强招呼一声“先放下包袱”,便上厕所去了。
冬日的监舍比较安静,走廊上没几个人。陈兴国走进厕所时,邹永福在解大手。陈兴国皱皱眉,一股实在难闻的臊臭味直冲鼻孔。偏偏此时邹永福还开口问话:“陈队长,指导员在吗?”陈兴国紧闭的唇缝里挤出一个字:“在。”解完小手陈兴国逃也似的出了厕所。
每次上厕所都是令人头痛的事情。一层楼一个卫生间,警囚合用。卫生间和监舍一样大小,中间过道,一边洗脸池,一边是一条无间隔的槽子,大小便通用。厕所每天有人打扫,但就是味道难闻,比农村的茅厕好不了多少。陈兴国来自农村,虽然不嫌弃监舍卫生间,但解完手总是令他想起自己的家。
陈兴国在单位上有自己的房子,他们夫妻俩住四合院。四合院过去是隔壁一个劳改单位的监舍,“文革”期间四合院及周边部分地块划给了西山支队,现在成了支队部分民警和工人的宿舍。陈兴国夫妻俩住两间平房,厨房是另外搭建的,上厕所只能到百米外,但晚上只能在家里解决,所以住四合院的人,家里必定放个马桶或痰盂,第二天再倒掉。奇怪的是,家里成天摆着个马桶,但几乎闻不到什么异味,不像这中队监舍的卫生间,一进门就难闻得要死。陈兴国心想,监舍的卫生间脏臭还是因为这些人没有好好打扫。
回到办公室,陈兴国说:“厕所味道实在难闻。”
刘强正低头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一听陈兴国这话,便放下手中笔说道:“男犯就是脏。我问过祝春霞女犯厕所是不是也难闻,她说‘还好’。哪天我们去那边看看。”
“报告。”
忽然一声传来,两人一看虚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邹永福探头看着屋内。
刘强让他进来。邹永福上前一步,朝着刘强就鞠了一躬:“谢谢指导员!”
“你坐下。”刘强见他有事要说的样子。
“昨天我老婆来了,我才知道指导员帮我家解决了大问题。”
原来,邹永福去年初来到西山支队服刑后,妻子因所在厂子停产无事可做,几个月分文不进,一家四口生活实在维持不下去。去年12月探监时,妻子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与你离婚,我不忍心十几年夫妻感情。不离吧,一家四口柴米油盐吃穿样样全靠我。可现在事都没有做,你叫我怎么办?……”面对泪眼汪汪的妻子,邹永福的心似刀绞一般。整整三天他不吃不喝,晚上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汩汩的泪水浸湿了枕头……刘强得悉邹永福家里的变故后,便把他叫到办公室了解了情况,安慰了一番。邹永福走后,刘强便给他妻子所在厂子写了信,介绍了她丈夫在监狱的良好改造表现,表达了请求厂领导给予帮助的意见。邹永福妻子所在厂子的领导收到信后,很快想办法安排她上了班,并在年底破例补助她家50元。昨天她来探监时说一定要当面感谢指导员……
“我说怎么你老婆昨天来精神好多了……”陈兴国点点头说,“碰到刘指导员,你是好福气。好好改造,不要走冤枉路。”邹永福因和同犯打架,被关禁闭一次。
“是。”邹永福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指导员这样帮我,我再惹事那真对不起队长。”
“能改就好。”刘强说,“陈队长刚刚说的,也是我对你的希望。”
邹永福一副感激不尽的神情,向两个队长再次表态后出了办公室。
“地方上对我们劳改队的工作还是蛮支持的。”刘强心有感触地说,“我是以中队名义写信,应教在信上签了字,盖了章。”
陈兴国说:“这是稳定犯人的好事。”
刘强说:“我去跟他说一下。”
刘强下楼后,陈兴国正喝茶,门口又一声“报告”传来。中队就这样,只要休息就会不断有人来找你,难得消停一下。
进门“报告”的是马贱根。他一进办公室就说:“陈队长,有件事我想报告。”
“你说。”
马贱根轻轻把办公室门带上说:“广播站从昨天开始有女犯点程才的歌。”
“程才的歌?”
“就是程才在春节晚会上唱的《小白杨》。”
“哦?”陈兴国认真地听着。
“好像是二大队柳如玉点的。”马贱根说,支队广播站的点歌栏从来都是让犯人点名人名歌,没点过犯人的歌。
陈兴国接口道:“也许是广播站有新规定。”
“本来我都觉得没什么,后来仔细想这里面有问题。”
“什么问题?”
马贱根说:“那个柳如玉,原来在四大队学徒,程才当过她师傅。”
陈兴国认真地看着对方:“你意思是?”
马贱根似乎被陈队长看得有点不自然,咧了咧嘴说:“我就觉得他们两个有关系……我跟程才没多大意见,本来不想跟队长汇报。”
这家伙不会是吃醋吧?在这有男有女的劳改队,一心想讨好女犯的人很多,但因没机会又喜欢吃醋的人也不少,马贱根不会是这类人吧?陈兴国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认真地说道:“你讲的这个情况我知道了,你能主动汇报很好。”
马贱根听了陈队长这话,心里感觉良好地走了。
陈兴国等着刘强回来好汇报,但到下班时他还未回中队。下午上班见面后,陈兴国把这事说了。刘强一听脱口而出:“这家伙不是嫉妒人家吧?如果有问题,也是那边的事,跟程才有什么关系?”
过了会儿,刘强问道:“有几个人点他唱的歌?”
“只听说一个女犯点他的歌。”
过了会儿刘强说:“马贱根也算是老实人,他的怀疑恐怕不无道理。还记得那把缸猪油吧?那个事虽没结果,但我就觉得点歌是女犯讨好程才。这家伙一表人才,歌唱得好,女犯讨好他很自然。”
“但女犯点他唱的歌,跟他本人没关系呀?”
“有没有关系很难说。这家伙也是个老流氓,一见女犯就拔不出眼睛。”
陈兴国思索一会儿后说:“那个女犯点他的歌可能是一种暗号?”
没那么复杂吧?刘强心里想,也许事情没他们想得这么复杂。他说道:“女犯点歌,不要经过干部呀?”
“我也是听马贱根说才知道。”陈兴国道:“犯人在广播站点歌,不用经过干部。”
刘强歪着头道:“没油盐的事,我们不管。”他看下手表说:“快三点了,我到车间去,和马小牛说一下上午开会的事。大队要成立质量管理小组,要建好多台账档案,还有工艺考核记录。今年重点是提高质量,利润要超去年。”
刘强他们不愿去管女犯点歌这种“没油盐的事”,但这事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这天上午陈兴国在办公室填写考核表,忽然接到老婆黄珍的电话。黄珍在二大队二中队带班,兼管内勤。她在电话中说要他到她那边去一下,他问什么事,她不肯说,就说让他去一下不要多久。陈兴国无奈,老婆的话还得听,正好监舍里没人可以抽空去一下。
陈兴国兴冲冲地下楼,穿过界屋,几分钟便到了女犯大院北楼。
“吃个糖。”陈兴国一进门刚在长条椅上坐下,彭彩云就从桌上拿起糖递给他说,“还是过年的。”
陈兴国接过糖说:“就你们两个呀?”
彭彩云说:“我们中队上早班,人都在车间。”
黄珍看着自己老公说:“喝水么?”
陈兴国摇摇头:“刚刚喝过了。”
黄珍又说:“彭姐找你。”
陈兴国一听知道自己猜对了。刚才过来时他就想,肯定是别人有事找自己,只不过让她出面打电话而已。
“一点小事,电话里说不清,只好让你夫人出马。”
陈兴国笑笑说:“大姐有事直接打电话就是了,我还敢不听呀?”
彭彩云打着哈哈说:“真的是一点小事,不敢劳驾。”
原来,自从支队春节晚会程才一曲《小白杨》唱响之后,这歌在二大队一中队的女人们中一直热度不减,每天上下班不少人都哼唱着《小白杨》的乐曲,下班后在监舍也唱,晚上睡觉前必唱。有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九个女人一个菜市场。三○四监舍更是热闹非凡,每天都有人哼着“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到了晚上大家钻进被窝了,真正的大戏才开始。虽然监号的灯始终亮着,但人们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你一句我一句毫无节制地议论起“歌唱家”程才来。先是评论他的唱歌本身如音色、声调、情感等,接着又对其人品头论足起来,有的说他身材好,男人味十足,有的说他眼睛大,好迷人,是西山支队第一美男……但说着说着,就有人控制不住地说道:“他唱歌时,我就忍不住胡思乱想……”此话一出,有人放肆地笑起来,但很快就没声音了。静谧中,只听见女人们一声声的叹息。刚才说话的名叫熊秋英,三十岁的样子,从来都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毫不掩饰自己的所思所想,为此常遭民警批评,但今天她说的话倒是引人共鸣,号子里所有的女人都看过“歌唱家”的演出,谁敢说对他没点想法?……沉默,长久的沉默,正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仿佛夜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二十来岁的王玲玲突然带着一丝哭腔似的说:“我也是,我……就想和他睡。我也想……”有人附和道。“别说啦!”忽然有人用屁股重重地敲了一下床板,是组长徐小芹。三○四监号的响声惊动了走廊上的值班犯,只见她披着一件大衣轻轻地来到监舍门口,看看并无什么异常情况,只是大家好像都还没睡着,一个个辗转反侧,伴随着轻重不一的叹息声,便又轻轻地走了。值班犯离开后,睡在下铺的阎冬娥说:“年轻人尽想些没用的事。要是我能变成一只蝴蝶飞到他身边去就好。”说话的是名叫徐秋红的年轻女犯,脸上有青春痘。心里暗恋程才的王玲玲心里不高兴了,忍不住吐出一句话道:“也不照照镜子。”当年徐秋红也是程才的徒弟,也曾争宠,只是和程才的关系不温不火,但谁也剥夺不了她爱程才的权利。她忽地一下抬起头看着王玲玲道:“我想他关你屁事?他是你老公呀?”王玲玲也不示弱:“是我老公又怎样?啧啧啧”一直未发声的柳如玉也加入了嘴仗:“还真把人家当老公了。人家是歌唱家,又是美男子,你一张寡妇脸,人家会要么?吵死了。”熊秋英大声道。熊秋英是个谁都不敢惹的人,大家见她嗓门大了,便不再吭声。过了会儿,王玲玲说:“哼,我想起来了。”王玲玲见柳如玉帮徐秋红的腔,便干脆坐起来把棉袄披在身上说,“去年那一把缸猪油就是你送给他的。你胡说。”柳如玉真急了,从被窝里探起了头。去年她送猪油的事后来不小心说漏了嘴让王玲玲知道了,今天王玲玲揭开这事,让她无从争辩。“我胡说?”王玲玲道,“你心中就是有鬼……你们说话小点声。”那个披着值班大衣的中年女犯又走进门来告诫道。阎冬娥马上接口说:“别吵了,睡觉吧。”值班犯走后,徐小芹说:“明天起来都照照镜子。”说罢侧转身,面朝里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彭彩云就掌握了头天晚上三○四监舍发生的事,并把王玲玲叫来问话,王玲玲说了去年没搞清楚的问题。但王玲玲去年为什么不举报?她说那时两人关系尚好,她也只是怀疑,没有确切证据,后来她又从柳如玉的言语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但民警已经不谈这事了。现在彭彩云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因为大队早已尘封此事,她只是想了解真相,对柳如玉此人有个更确切的了解。因而她把去年“一缸猪油”事件的来龙去脉讲给了陈兴国听,想让他找程才核实一下真伪。但陈兴国一听就摇头:“过去了这么久,他哪会承认哟?”心里想的却是:女人就是啰唆,一点屁事还津津有味,紧追不舍。
“从她点那个男犯唱的歌,我就猜到是她了。本来我都不敢肯定。”彭彩云说。
陈兴国笑笑道:“那我就问问他。”说罢就告别下楼。
彭彩云送到门口:“谢谢!”
这天下午,当陈兴国绘声绘色地说了从彭彩云那里听来的情况后,刘强也笑笑说:“这家伙还搞得女的争风吃醋。”
当陈兴国问要不要叫程才来问问那把缸猪油的事时,刘强摇摇头说:“你还不了解他呀?打死都不会说的,这些女干部不了解男犯。”
陈兴国认同地点着头。两人聊了一会儿,刘强说:“有项工作我想了好久。现在改造工作大气候虽然好,但犯情还是很复杂,前几天江中支队又跑了人。我想防逃工作要抓住不放,但怎么抓有讲究。我们要主动突击,要牵着犯人的鼻子走。我想今年中队成立三个组:一个是已经成立的积改组,引导犯人积极改造;第二是报道组,让熊根水当组长,再物色个把两个人,向《新生报》还有支队《彼岸》小报投文章,包括中队墙报,宣传改造表现好、有进步的,把正气树起来;第三个就是文艺组,程才会唱歌,张玉树会吹笛子,再鼓励报名,凑一个组,让程才当组长,平时让他们练练。这个组我还没多大把握,不知搞不搞得起来?”
“一共三个组。”陈兴国说,“积改组是大队要成立的,报道组大队成立了,我们中队自己成立一个,加强报道,找得到愿意写的人也可以,找不到就把学习宣传员纳进来。就是有个问题,稿纸要解决,熊根水前几天都问过我。”
刘强说:“纸的事情我来解决,到教学组、管教科、办公室去找人要点,实在不行到大队要空本子给他们用。”说罢又道,“笔没问题吧?”
陈兴国说:“笔没问题,听熊根水说他那篇文章先在《彼岸》登了,教学组干部奖了他一支圆珠笔、一个本子。”
刘强点点头。陈兴国接着说:“文艺组成立有点难度,但搞得起来有好处,省得这些家伙没事就打扑克。”
刘强高兴地说:“我就是这样想的,搞个文艺组,平时让他们活动,把注意力吸引过来,让他们少打点牌,免得赌博。”见陈兴国打烟过来,刘强便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把两人的烟点了,然后又道,“搞几个组也不需要花什么精力,不耽搁生产,让他们自己组织就行。三个组都可以考核,报道组规定任务,在墙报、《彼岸》、广播站和《新生报》登了文章的区别奖分,其他两个组根据活动效果考虑奖分。”
陈兴国点点头道:“我觉得行。”
“原来我在部队就是这样的,年轻人闲不住,业余时间组织他们打篮球搞搞活动什么的,很充实,人太清闲了容易出事。”刘强在烟灰缸上弹弹灰接着道,“劳改队其实也差不多,都是二三十岁三四十岁的人,这样搞有好处。”
见陈兴国没再说什么,刘强道:“这项工作具体你来抓,有什么问题再商量。明天开会我会说一下,大队我也会打招呼。你可以先抓起来。”
陈兴国雷厉风行,没几天就把报道组和文艺组建起来了。报道组除了熊根水外还有程才和金玉源两人,文艺组有四个人,除程才、张玉树还有一个会拉点二胡的,另一个年轻人爱好音乐,表示要跟程才学唱歌。
半个月后,一篇题为《邹永福的悲与喜》的文章在支队小报《彼岸》刊出。之后男教学组的周文彬又以支队通联站的名义向《新生报》推荐此文,一个月后该文便在《新生报》发表。很快,刘强帮助邹永福家里解决困难的事在各大队传开,渐渐地,本大队一些民警也知道了。
刘强知道这事时有点意外,那天他看完报纸后对陈兴国说:“写我不好,人家以为我有什么目的。”
陈兴国说:“没什么吧?应教也说‘应该宣传我们的干部’。熊根水这篇文章我看过,他说是邹永福让他写的。昨天熊根水还说男教学组的周干部表扬了他,还要奖2分。”
刘强边打烟边说道:“马小牛他们带班辛苦,多写写他们。”
陈兴国的眸子里充满了敬重的光波,他点了点头。以后在布置报道任务时,陈兴国对此进行了强调,并要求报道组在宣传正面的人和事的同时可以参考《新生报》上的内容,写点议论文章,批评犯人改造生活中的坏事情、坏现象。
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熊根水、程才等几个“业余记者”在感到“没有什么好人好事可写”了时,在四五月份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各写了一篇议论文章,先后送给陈兴国审阅。熊根水写的议论文,是针对一些余刑不长的犯人劳动磨洋工的现象发表议论,批评这种“投机改造”的行为。但文章写得一般,陈兴国稍作修改后批示只投广播站和《彼岸》。程才写的是对某一种特定人物的批评性的议论,字数不多,大意是说中队里有种人喜欢骗吃骗喝,长期利用队长对他的关心诈人东西,并不点名地举了年初发生的“奶粉事件”,进而批评这种人不地道,并扣了顶“没改造好”的帽子。对于“奶粉事件”陈兴国很清楚,那是年初程才在监舍走廊里为一件什么事扬手要打马贱根,手还没落下,马贱根自己就仰头倒在地上,倒地时后脑勺擦着了墙根,出了点血。刘强让陈兴国把他送往医务所去检查处理,正在院子图书亭窗口的应树根见后问了情况,立马下令“罚程才两包奶粉”。当时陈兴国有点不解,从医务所回中队办公室后把这事说了,刘强习以为常地说:“他喜欢这样。”此事涉及大队领导,陈兴国比较谨慎,他把程才叫到办公室,想了解他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当程才明白陈兴国的意思后,脸上现出一种不无嘲讽的表情说:“不瞒你说,我就看不惯马贱根这种人,上次我又没打到他,为两包奶粉他自己倒地上——你看,他就是这样讹人的。”
“偶尔发生的事,不是常见现象吧?”
“嗐,”程才笑笑说,“陈队长你不知道,他除了‘脑膜炎’还有个外号叫‘马奶粉’,他哪年不要捞几包奶粉吃。”
陈兴国是中队的后来人,对过去的事不甚了解,便随口问道:“都是因为打架队长罚给他的?”
程才点头道:“他没人接见,队长同情他,只要他吃了亏,队长就叫人罚奶粉给他。”
陈兴国没有马上接话,心里思忖他写这篇议论文的意图,也许他对罚奶粉的事有看法。他两眼炯炯地盯着对方道:“你对罚奶粉的事怎么看?”说完又补充道,“你是作者,我作为编辑,我们探讨一下。”
程才认真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队长。他知道这个陈队长是大学生,在中队甚至整个大队都是最有文化的,也善于讲道理。程才来此多年,觉得陈队长是一个可信的人,于是笑笑说:“违反监规打架队长怎么处理都行,罚奶粉——这算什么?搞不懂。”说罢又笑笑道,“后来罚多了,也就没想法了。”
陈兴国没有明确表露自己的态度,他觉得对方写这篇稿子的用意还正常,稿子内容看不出对管教干部的评价,文章的笔墨集中在对马贱根式的人物进行议论和批评。但如果真要把这篇稿子推出去,恐怕会引起相关敏感人物的怀疑,陈兴国决定让刘强来定夺,于是鼓励了程才几句,以防挫伤他写稿的积极性。
当天下午,刘强在办公室听了陈兴国的汇报后,觉得程才这人有起码的是非观。于是不由得想起年初程才被罚奶粉后的情景。那天程才被勒令罚给马贱根两包奶粉后,找到刘强说:“以前罚我奶粉也就算了,现在还罚我奶粉。”程才说罢,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不无轻蔑。看到程才那样子,刘强的心里也为难,不愿看到大队领导被犯人非议。现在面对程才这篇稿子,刘强有了主意,他对陈兴国说:“你处理得好。文章虽然批评了歪风邪气,但涉及大队领导要慎重,免得惹麻烦。”
陈兴国说:“中队墙报上用可以吧?”
刘强歪着头想了想道:“可以。”
陈兴国点了点头。但他们没想到,这事又给程才招来了麻烦。
第六章丈人说史
“西山劳改支队一九八六年度奖惩大会现在开始。”讲话的是西山支队副支队长赵春云,此刻他正主持大会。
西山支队一年召开两次减刑大会,上半年一次年终一次。今天召开的是年终奖惩大会,会场位于女犯大院教学楼五楼礼堂,会场简朴、严肃,台上挂着“西山劳改支队一九八六年度奖惩大会”的横幅,左右两侧一副对联,上联为“不服管教抗拒改造苦海无边”,下联是“靠拢政府积极改造新岸灿烂”。台上有两排桌子,第一排桌子上摆了五盒小小的塑料花,桌子中间对着人行走廊的是报告席,报告席前面一大钵盆景倒显出绿意盎然的生命气息。台上坐着的除本支队领导外,还有江中市中院的有关领导,几乎都是清一色着橄榄色,披红旗领章的男女民警,不言已威,只是会场无高低之分,使主席台少了些许威严感。
台下坐着三四百名代表,中间一个十字人行道,女犯在前面分坐两边,男犯坐后面。各大队副教导员在主席台后排就座,带队女民警坐在自己队伍两侧,男民警则集中坐在最后面。这里只是奖惩大会的主会场,各大队犯人集中坐在各监舍走廊,以收听广播的方式参加会议。
会议开始,首先由江中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二庭的王庭长宣布减刑和加刑名单。在热烈的掌声中,当个头中等的王庭长头戴大盖帽,身穿佩着肩章的军警式法官制服走向报告席时,显得肃穆而威严。王庭长首先宣布了96名减刑和1名假释人员名单,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王庭长接着宣读了两个判决决定:1.罪犯陈琪、徐飞翔因10月14日越狱脱逃,分别加刑三年、两年;2.罪犯陈一民因生产质量问题报复杀害工人占玉芳,经省高院核准死刑,已于11月10日执行枪决。其中第二条是应支队要求,为增加法律的威慑力,对陈一民死刑一案进行宣读。王庭长宣读完毕后,威严的眼神横扫一下会场,坐在前面几排的女犯大多低下头来,不敢直视法官,整个会场鸦雀无声,空气中充斥着对反改造分子专政的肃杀气氛。当王庭长转身回主席台时,台下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接着,副支队长赵春云在报告席坐下。赵副支队长个头不高,也不魁梧,但却有着一对倒八字剑眉,虎虎生威。他在报告席坐定,两道剑眉先扫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开口说话:“刚才王庭长宣布了减刑名单,下半年全支队共有96人减刑,还有一人假释,加上上半年减刑人数,全年有将近180人减刑,这说明我们支队大多数犯人是靠拢政府、积极改造的。全年将近180名犯人获得减刑,说明你们只要服管服教,积极改造,就会有好的改造前途。王庭长还在会上宣布了两项裁定:首先是六大队罪犯陈琪、徐飞翔10月14日越狱脱逃,被分别加刑三年和两年。脱逃是典型的反改造行为,是最没有改造前途的,这两个人脱逃不到5天就被抓回,今天被分别加刑,这就是反改造的结果,我奉劝那些不安心改造,还在想着逃跑的罪犯,好好看看陈琪、徐飞翔这两个人的下场,别的不多说。另外一个被判决罪犯就是陈一民,为了生产上的一点矛盾纠纷,就怀恨在心报复杀人,对这种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只能专政,别无他法。在这里,我再次奉劝那些抗拒改造、顽固不化的罪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否则不会有前途,希望你们切记!在这里我不多说,等下陈支队长还要做报告。”接着赵春云拿起几张纸,宣布了403个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和86个获表扬以及206个获物质奖人员名单,还宣布了31个记过、12个受警告处分的犯人名单。
在陈支队长作了五十分钟的讲话后,会议按程序在欢快的乐曲中结束。
主席台第一排的来宾和领导们退场后,先由前面的女犯依次退场,男犯再起身整队依次下楼。乘着女犯还在依次退场,礼堂里开始有点嘈杂时,刘强走到程才旁边,程才抬头见是刘指导员,咧嘴点了点头。刘强看看他,心里琢磨着他减刑后的心态,想着回到监舍后找他谈谈,了解下他对自己减刑的想法。没想到,散场后回到本队监舍,当走在队伍后头的刘强上到二楼时,却见程才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他。平时不苟言笑的刘强带着点笑容让他进了屋。
马小牛、方冬生、陈兴国几个人也一齐回到了办公室。刘强还没开口,程才却主动说话了:“给我减十八年半,我以为能减到十七年左右。不过我知道这次能减还要谢谢队长。”
队长们都看着他。马小牛直率地说:“你程才在大队印象不好,中队都希望你多减点。”对程才这个生产骨干,马小牛一贯很重视。
“指导员给你说了不少好话……”
陈兴国想多说几句,被刘强打断了:“不管减多少,总是一个好开端,慢慢来。一方面劳动上多奖分,一方面改脾气。说实话只要你改造上过得硬,队长也不会怎么为难你。是不是?”
程才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指导员说到点子上了。”方冬生望着程才说道,“你要是个明白人,就记住指导员的话,争口气。”
程才身板挺直了说:“我一定让队长放心。”
看着程才精神状态不错,刘强换个话题问道:“你那个节目大队看了怎样?过几天,支队要会演。”
“昨天在五楼排练,应教导员和刘队长都在。”程才胸有成竹地说,“刘队长说我《小白杨》唱得好。”
“好。”刘强见谈得差不多了,便让程才回监舍把王文清叫来。
马小牛和方冬生下午上中班,准备先走。临走时,刘强说:“王文清明天释放,下午让他去跟他娘见一下。”马小牛答应一声,先下楼走了。
王文清走进办公室时,一脸的高兴。他在小板凳上坐下开心地说:“谢谢指导员,谢谢陈队长。”
刘强心情愉悦地吐着烟圈道:“队长教育是一方面,主要是你自己表现。”
王文清说:“我有今天,是碰到了你指导员。熊根水和我一样刑期,比我早来几个月,和东海人打架又加了五年,后来一说起这事他就后悔。年轻时头脑发热,有人拉一把就不一样。”也许心里舒坦,王文清今天说话流利多了。
“指导员是真正的人生导师。”陈兴国认真地看着王文清说,“可惜我们中队有些人就是不听话,队长说什么,总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
王文清说:“指导员、陈队长,反正明天我要走了,我说几句肚子里的话。”
刘强、陈兴国认真地瞧着他,点点头。
“队长都是好心,谁有事都会找他谈。但我们天天在一起,我晓得有些人是不会听队长的,到死都不会听,譬如万建华、郑国宁。”
刘强他们静静地听着。
“劳改队这地方,坏人来了会更坏,好人来了也变坏。”
两个民警放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
王文清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有人刚来时还好,来了几年后反而变坏了。为什么?很简单,他过去可能就做了一两件坏事,到劳改队一看,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坏的人,他就对自己以前做的事没有了悔罪感,有的反而去向更坏的人学本事,你说这人不会变坏么?”
刘强定定地看着他。陈兴国却发问道:“就没有变好的?”
王文清也不假思索地说:“变好的也有。一是原来就不怎么坏,二是有控制力。”
“说说。”刘强道。
“譬如蔡树林,还有张玉树、金玉源。”
对蔡树林,刘强比较了解:“文革”犯,个人素质较好,从不与那些偷鸡摸狗的人搞在一起,被犯人称为“二干部”。王文清提起他没什么奇怪,但没想到他对张玉树也评价这么高。张玉树是因打群架出了人命被判刑入狱的。
“张玉树,挡四台车,劳动没话说。”王文清道,“有点清高,以前还是工人。他不愿多搭理那些小偷小摸的人,也不违反什么。我觉得他也没变坏。金玉源原来是我们江中人的对头,人家不惹他,他绝对不惹别人。这么多年从来不惹事,像他这样的人,劳改队也不多。”
刘强和陈兴国不约而同地笑笑,心想这家伙还善于思考。陈兴国笑着问他道:“你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王文清看着两个民警笑了起来。年轻的他笑起来还透出一丝稚气:“蔡树林他们本质不坏,年龄也大,不会受别人影响。我就是跟坏了伴,到这里后指导员找我谈的多,我也控制自己,所以还好。”
听着王文清的叙说,刘强心里甜丝丝的,这家伙能说出这一番话,说明他不仅有分析问题的能力,而且几年的教育改造对他思想和性格的变化起到了作用。刘强心里很高兴,便关心起他出去后的事情:“出去后打算干什么?”
王文清说:“出去的事经常会想,到底干什么,现在也不好说。”
刘强看了一眼陈兴国,对王文清说:“下午陈队长带你去见一下你娘。”
王文清的眸子亮了起来:“那我今天中班不上了?”见刘指导员点点头,便起身道:“谢谢指导员、陈队长。”
刘强示意他回监舍,到吃中饭时间了。
王文清一走,刘强丢支烟给陈兴国,自己也点着火:“王文清讲的这些,从侧面证明一个人能不能改好,除外部原因,主要还在自己。”
“本质是基础。”陈兴国说,“从王文清身上,可以看出一个人只要不是太坏,在外力作用下是可以变好的,相反如果是坏坯子,外力作用再大也没用。”
刘强说:“过去那个万建华就是这么个人物,真是花岗岩脑袋,支队、大队、中队,多少领导、队长找他做工作就是不听,最后闹了那么一场斗殴,关了禁闭只好自杀。对他,教育都是对牛弹琴。”
“所以,”陈兴国说,“教育的重点要放在年轻人身上,像王文清这样可塑性强的年轻人,就是我们要教育的主要对象。”
刘强说:“看来‘八劳’会议中央提出‘三像’是有原因的,也是有针对性的……”
陈兴国看着刘强两眼直视前方,知道他又在思考问题,便不再吭声。
下班后,吃过晚饭,刘强正在北面房间洗碗,妻子闵冬香过来招呼说要和梅子去一下父母家。刘强忙说:“等一下,我也去。”
闵冬香好奇地看着老公:“你也去?”她父母虽住在本支队职工生活区,但平时没事他是不去的。
“去向你爸讨教。今天他在家吧?”
闵冬香说:“可能在吧。”她知道父亲每周二、五进监,今天星期四应该在家。
说话间,刘强已把碗洗好。闵冬香叫女儿刘梅出来,把南面房间锁了,然后在走廊等老公。他们住的房子被称为新三楼。之所以被称为新三楼,是因为生活区还有一栋老三楼。老三楼在整个六十年代都是西山支队职工生活区的标志性建筑,“文革”期间,这栋楼还先后作为“五七”大军和“生产建设兵团”的办公场所。与老三楼齐名的新三楼建于六十年代末,每层楼中间有条走廊,南北两个房间住着两户人家,洗脸刷牙上厕所则在公用盥漱和卫生间,房子虽然简陋,但当年为解决职工住房问题立了大功。时至八十年代中期的今天,刘强因为工龄长才分到了两间房,虽然走廊把他们家分成了两半,但刘强还是挺满意的,毕竟结婚时还住在四合院一间平房里,转业来到西山支队后加了一间房,到前年他们家才离开潮湿的四合院搬到了干爽的新三楼。
“一家人吃了饭到哪里去呀?”提着水壶从门口经过的包大刚,见刘强一家三口准备下楼便随口问道。包大刚是三中队中队长,他住在二楼西头。
“到丈人家去一下。”刘强道。
包大刚立住笑道:“饿肚不去饱肚去,你们啦真是想不开,老丈人的饭不吃白不吃。”
刘强两口子笑着,和女儿下了楼。
夜幕下的生活区光线暗淡,寒风习习,路面上见不到几个行人。不一会儿,刘强他们就到了老丈人家。
刘强的丈人闵细仔住在生活区唯一一栋四层楼里,楼房两个单元,每套三室两厅110平方米。住这里的都是西山支队资格最老的离休老干部,仅抗日老战士就有三四个。闵细仔资格不算老,1948年在县大队参军入伍,曾在地区公安处所属织布厂管理犯人,后调入西山支队,到现在五十八九岁了,还在基层大队工作。
闵细仔见女儿、女婿一家这么冷的晚上过来,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笑着说:“梅子冷不冷?”他家已生了木炭火,屋子里有点暖意。
已经八九岁的刘梅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说:“一点也不冷。”话没说完,她就和表弟小伟到房间里去了。小伟是闵冬香大弟弟闵宁安的儿子,平时弟弟两夫妻住四合院,因为四合院条件太差,爷爷奶奶便让小伟住在自己家。
闵冬香进屋后和母亲进了房间。刘强打烟给老丈人,自己也坐下了。
“爸,上次我中队那个犯人给你们找麻烦了。”
“没什么,小温当时也是在气头上。”闵细仔侧头看了他一眼说,“后来纪委来,我把他们挡回去了。”
“听冬香说,三大队‘文革’以前就关过犯人?”刘强当女婿多年,还从未问起过老丈人的光荣史。他只听闵冬香说过,老丈人曾在一次车间辅助厂房的火灾中救火受伤,至今左脸上还留下一巴掌大的伤疤。
闵细仔从未见女婿扯这些事,今天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便一问一答地说道:“我一直在织布车间,车间都是我们建起来的。一开始就是男犯挡车,那时还是脚踏机子。”
刘强问道:“那时关的都是些什么人?”
“反革命,坏分子,也有一些贼。”
“那时犯人好管么?”
闵细仔说:“都是专政对象,强迫改造,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表面上看起来服帖,但,”闵细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思想顽固得很呢。”
刘强笑了笑,没吭声。
“反革命就不一样,一有风吹草动就来事。”闵细仔开始打开了话匣子,“蒋介石‘反攻大陆’那年,六二年吧,有人从报纸上看到消息高兴得很,表面不作声,背地里煽风点火,攻击政府,说美帝国主义好,蒋介石好,暗中串通人磨洋工,嚣张得很呢。”闵细仔不无兴奋地继续说道,“不过,那些人掀不起浪,批斗会一开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见女婿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闵细仔接着说道:“那个时候,我记得最清楚就是毛主席那句话,叫什么……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那时候干部思想很坚定,除了劳动生产,就是给那些人洗脑壳,让他们老老实实做人。”
“那时候队长和犯人关系怎样?”
“那个时候干部和劳改犯分得好清楚,”闵细仔说,“都是阶级敌人,专政对象,笑都不能笑一下……但那些人表面还老实,所以那时有‘文斗’没‘武斗’。”
见证过“文革”初期乱象的刘强,似乎明白老丈人比喻的意思:“那个时候改造犯人主要是开批斗会?”
闵细仔点下头补充道:“批斗会也不是要打倒哪个人,是讲理,集体讲理。除了批斗会,还有坦白检举,平时考核也抓得紧,劳改犯每天有什么好事坏事都要登记,一个星期开一次生活检讨会,月底总结,季度评比。有什么大点的事都要组织学习,有年台湾飞行员开飞机回大陆,我们就让他们学习讨论,要他们认清形势,别做梦,老老实实改造。”
“今天你老爸作起报告来了。”刘强的丈母娘回到客厅,见老头子说得起劲,便笑着对身旁的女儿说。
刘强忙说:“今天特意向老爸取经。”
闵冬香笑笑在刘强身边坐下,拿着小刀削苹果。
这时丈母娘听见房间里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大了点,便走过去看究竟。
听了老丈人讲的这些,刘强大致明白了过去改造犯人的情况,联系起今天上面的政策和下面一些民警的做法,他似乎明白了改造罪犯政策前后变化的拐点就在西山纤维厂恢复劳改单位建制后。于是他又问丈人道:“我们厂重新收犯人是哪一年?”
“恢复劳改单位就进了人。”
闵冬香削了苹果先给父亲,父亲不要说怕冷,给刘强,刘强摇摇头,她只好自己啃起来。
“恢复劳改单位时,情况蛮复杂吧?”刘强问道。
闵细仔看了女婿一眼,心想他怎么对过去的事感兴趣,但口中还是自然地说道:“那个时候情况复杂,一方面开始进劳改犯,有男有女,还有一批‘五七’大军没走,乱七八糟的。”
“我就是那一年底顶替我妈进厂的。”闵冬香说。
刘强问道:“那个时候关的都是刑事犯吧?”
闵细仔说:“过去那些反革命、坏分子‘文革’开始后差不多都调走了,后来的都是些年轻人,偷东西、抢东西的,还有打架进来的。”
“这些人就不好管了吧?”刘强说着拿起了烟。
闵细仔接过女婿的烟自己炭火上点了,吸了口烟后说道:“都是些好吃懒做的,傲傲烈烈,讲什么都不听,有爹养没爹管的。”
“后来,从东海调了一批犯人……”刘强有意引起话题。
“东海人来后,麻烦就多了。”闵细仔笑笑,讲起了往事,“一个本地人,一个外地的,谁也不买账。都是火气大,打了好几次架……欸,后来你不是也来了吗?”
刘强点点头说:“听说东海犯人刚来时和队长都发生了冲突?”
“也不是所有东海人,就是一些捣蛋的和队长对着干,闹了一阵子。后来关了一批,也就不闹了,胳膊哪扭得过大腿呢?”闵细仔很严肃地说,“不过那些家伙蛮厉害,搞不过队长就和江中人搞,打了几次架,不是‘严打’还真不晓得会闹成什么样子。”
“欸,爸,”刘强继续说道,“你说现在的犯人这么捣蛋,上面怎么还提出要‘三像’呢?”
两鬓花白的闵细仔把烟屁股丢到火盆里,两眼看着对面墙上已经发黄的毛主席像,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听上面是说,过去关的都是反革命,阶级敌人,现在关的都是工农子弟,内部矛盾,过去那些人是要翻天,现在这些人是没读到书,打打闹闹惯了,偷东摸西,好吃懒做,爹娘都管不住。我们厂方富贵的崽不就是因为打群架在皮革厂劳改吗?冬香都晓得。”
闵冬香接话说:“方大刚比我大一岁,是我们厂一帮男的头,好像是八二年和镇上人打群架,死了人,判了十五年吧。他爸也是离休的。”
“老方那个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有工作没文化,打个群架就进了劳改队。”闵细仔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中央把这些人叫作什么……对,失足青年。这些人没读到书,大人的话不听,一天到晚乱来,不就这样进了劳改队。”
刘强心里很开心,老丈人一番朴实形象的话语让他对失足青年的理解加深了,也进一步明白了中央提出“三像”的初衷。过了会他又对老丈人说:“现在还有人对犯人动手动脚。”
闵细仔用火钳拨了下炭火,然后抬脸看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脸上的大疤痕在炭火的映照下显得那么清晰,红亮亮的。他慢慢地说:“你不要学他们。过去对那些反革命、坏分子都不会动不动就惩罚,现在对工农子弟更要讲政策。上面已经讲了要‘三像’,说实话像爹娘对崽女难做到,像医生对病人,像老师对学生还可以。”
这时两个孩子从房间里出来了。小梅看着闵冬香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快了。”闵冬香随意答了一句。
“下面工作的干部也有难处,”闵细仔客观地说,“有的劳改犯喜欢磨洋工,不好好劳动,脾气急躁一点的就会动手动脚,违反政策。这就是一个人能力的问题。我们大队,有的中队每个月生产任务完成得也不错,我也没看到谁拿劳改犯怎么样。”
刘强把烟屁股丢进火盆,高兴地起身说道:“好,我有数了。”
第一章真是麻烦
噪音巨大的织造车间,树林般的织布机,机弄里一个个挡车工和保全工在忙着。半上午的时候,靠近二大队女犯车间墙根处两个男犯在领纡子。一个弓着腰,把头埋进一尺见方的窗口,与里面发纡子的女犯说着什么。站在他身后的高个男犯手里拿着空纡子板,宽厚的身子漫不经心地左右晃悠着。忽然这个男犯看见一个着警服的中等个子的队长从旁边机弄拐过来,便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指导员。”
车间里织机的轰鸣声太大,中队指导员刘强没听见对方叫自己,但从这个名叫程才的高个犯人身旁经过时,见对方双目温馨地注视着自己,也下意识地微微点了下头。
刘强回到中队值班室时,坐在长条形蓝色铁皮办公桌旁抽烟的马小牛一见他开口便道:“应教刚来过了,说还要罚程才两包奶粉。”马小牛是副中队长,今天他和方冬生带班。
“应教怎么知道了这事?”刘强坐在方冬生一侧道。“应教”是大队负责管教工作的副教导员,名叫应树根,三十六七的样子,工作严谨,作风扎实。
刘强明白了。这事也没办法,犯人天天在他鼻子底下过,马贱根被程才用梭子敲破头受伤贴膏布的事是包不住的,早晚要被他发现,只是现在又要罚程才的奶粉,让自己为难。
“你跟他说了中队处理了吧?”刘强又道。
马小牛说:“说了。”
“我们都说处理过了。”一旁的方冬生也说道。
前天,马贱根偷了程才几米坯布,程才知道后与他理论,气愤不过就用手中的梭子往他头上敲了一下,导致马贱根头皮受伤出血。因事情不大,且都有错,刘强他们对双方都进行了批评教育,并扣了两人的考核分,两个人都对管教队长的处理表示服从,双方不再纠葛。没想到现在应树根又干预中队对此事的处理,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那怎么办?”刘强说这话时显得底气不足,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认识程才有好几年了,那是刘强从部队转业到西山支队三大队的时候。当时三大队是西山支队最“出名”的一个大队,不仅因为下辖三个运转班中队和一个常日班,有二三百人,而且还因为有三个“著名”的罪犯团伙——“江中帮东海帮”和“九州帮”。这三个“帮”的存在,成了各中队和大队乃至全支队监管改造秩序长期难以稳定的根源。这种局面的形成还要追溯到前几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西山纤维厂恢复劳改单位建制,被命名为“西山支队”后,逐渐从外地调入了不少犯人,其中就有一批来自东海的。这批来自“大东海”的犯人到了“老区”西山支队后,免不了有点趾高气扬,不把这里的犯人放在眼里。东海人来后没多久,就和江中人进行了一场短平快的地盘争夺战。虽然由于支队及时采取了坚决打击的措施,双方被迫偃旗息鼓,但却在各自的心头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加上不同区域间文化、心理和生活习俗等方面的差异,使双方处于一种格格不入、势不两立的对峙状态。整体“素质”较高的东海人似乎个个都头上长角,人数虽少但能量很大。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江中人面对咄咄逼人的东海人,心想如果在自家窝里都待不住,还怎么活下去?因而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一心想把东海来的“游山虎”压下去。而号称“三个江中佬不如一个九州佬”的“九州帮”因人数不多,保持中立,谁也不得罪,吃政府的饭,走自己的路……江中和东海两个团伙因上述原因形成的“冷战”局面维持了不到两年后,终因团伙利益冲突打破了平衡,从此拉开了长达近一年时间的大规模团伙斗殴的序幕。当时以郑国宁和张金明为首的“东海帮”和以万建华为首的“江中帮”互相对抗,整个大队里火药味很浓,而且两个“帮”的主要骨干都在一中队,所以一中队的紧张气氛和火药味显得更浓。一天傍晚,郑国宁上楼时,被正下楼的万建华有意无意地撞了一下,当时双方虽未动手,但却成了引发两个团伙斗殴的导火索。因为“江中帮”人多势众,万建华又往往仗势欺人,使郑国宁等东海人下了与江中人干仗的决心。他们采取的方法是“打蛇打头”,即对“江中帮”头子万建华进行攻击。有天中午时分,队长们都下班了,郑国宁和另外两个东海人发现万建华一个人坐在走廊尽头喝茶,郑国宁向站在窗户边的张金明、程才点点头,和另两人提着自己的小板凳和搪瓷茶缸,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和他“闲谈”。“谈”了不到两分钟,郑国宁他们便拿着茶缸、板凳同时对万建华发动攻击,而在走廊那头望风的张金明、程才见这边打起来后,也一齐冲过来加入攻击,“江中帮”头子万建华寡不敌众,被当场打翻在地,头、颈、腰等部多处受伤,后被送往医务所缝了八针。
斗殴事件发生后,支队、大队和中队迅速派人调查、收集材料,准备对郑国宁等人进行处理。然而,身为“江中帮”头子的万建华认为自己堂堂一个大“罗汉”,竟然被几个东海佬痛打一顿,实在是天大的耻辱。他坚决拒绝管教队长调查此事,说“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万建华虽然报复心切,可惜他是个“黑吃黑”的家伙,为人很差,愿意替他卖命的江中人很少。他想让“九州帮”助一臂之力,但“九州帮”的头子樊晓明比泥鳅还滑,他知道自己帮了一个,就必然得罪另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中立,谁也不得罪。他表面上“中立”,但暗中又在“江中帮”和“东海帮”中间推波助澜,实际是要坐山观虎斗。万建华没办法,只好等到第二年春,“江中帮”中一个真正的头子——多次策划斗殴被长期关禁闭的“大罗汉”熊平亮从禁闭室放出来后,他要报复东海人的图谋才得以实现。
那段时间,三大队特别是在一中队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无论在生产车间还是监舍,到处都充满了火药味,各中队管教队长们头脑中的弦都绷得紧紧的。当时的大队领导是金洋,应树根是中队指导员。为防止更大规模斗殴事件的发生,金洋、应树根他们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万建华、熊平亮和郑国宁、张金明等团伙头子和骨干谈话,打“预防针”。两个团伙的头子有金洋、应树根盯着,刘强便把注意力放在程才和王文清、熊根水等人身上,尤其是程才参加了上次对万建华的攻击,又风闻东海人要“以攻为守”,他便坚持做程才的思想工作,由此对他也就有了较深的了解。
程才长得一表人才,可惜从小就是个坑爹害娘的角色。其家庭条件不错,父亲是南下干部,在东海一个区当物资局长,母亲在商业系统工作,虽对其爱如掌上明珠却疏于管教,导致其才过十岁就染上了偷摸恶习,多次进出派出所。父亲打也不改,母亲拿他没办法,本来身体就不好,没几年就被他活活气死了。父亲将其痛打一顿逐出门外,后又托人将其安排到一个市属农场工作,想让他尝尝人生辛苦。然而程才吃不了这个苦,又嫌工资低,竟在农场重抄旧业,不久即被开除。回家后,继母对他很真诚,他却盲目排斥继母,导致继母绝望。十四岁时,他一个人出走南京,流落街头,后被一个“好心人”收为干儿子。“好心人”被抓后,他被遣送回东海。但他不愿回家,继续流落街头。不久后加入一个丐帮,并逐渐小有“名气”,五进五出收审站,直至被判刑三年送进少管所。进少管所后,他“博采众长,自学本事”,刑释后他重抄旧业,被判刑八年,投入劳改农场。其间他两次脱逃,被派出所抓获后五花大绑,谁知他却有一手脱绑绝技,再次逃脱。三次加刑后他的刑期变成了十五年,并被调往一个市属劳改工厂改造。这下跑不了吧?谁知他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建筑工地找到一根竹竿,越过电网再次逃脱,被抓获后又加刑至无期徒刑,并和其他抗改分子一起被押解到了安南省西山支队服刑。刘强转业来到一中队,管过程才一段时间后,觉得这个人虽然吊儿郎当,但比“江中帮”几个罗汉文明,不会出口就是脏话、狠话,也更讲道理。在对待程才的问题上,有的民警将其看死,认为他很难改造好。刘强为人实在,一是一,二是二,在具体问题上,该批评的批评,该表扬的表扬,由此赢得不少人特别是程才等一些东海人的认可,觉得他比较公正。有一次程才严重违纪了,刘强不得已惩罚他。有关系好的犯人去看程才,为他鸣不平,他却说:“刘队长罚我,没得说。”由于刘强在犯人中的印象好,在1983年上半年“江中帮”与“东海帮”大决战的前夕,程才、王文清等人都被刘强等干部做通了工作,尤其是程才曾经陷得比较深,关键时候却听了他的话,及时从两个团伙的斗争旋涡中抽身而出。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尽管金洋、应树根和刘强他们夜以继日地做思想劝导工作,也取得了双方暂时相安无事的结果,但在“江中帮”熊平亮那个一呼百应的“大罗汉”的暗中策划下,一场由“江中帮”部分人参与报复“东海帮”部分人的大规模团伙冲突还是爆发了。这天下午,万建华指使十几个人分别在二、三楼监舍用小板凳攻击东海人张金明、郑国宁等,将他们打伤。当天下午在车间上中班的部分江中人得知“战役”打响,下班回到监舍后立即策划,于第二天早晨八点对张金明等东海人展开进攻,直至被陆陆续续赶到的管教队长们制止。整个团伙斗殴行动,先后发生了六次较大规模的攻击与反攻击“战斗”,双方参与斗殴的人多达50余人次,20多人被打成重伤或轻伤。时隔不久,参与此次团伙斗殴的江中和东海犯人就在声势浩大的“严打”斗争中受到了严厉的处罚。其中“江中帮”头子万建华在禁闭室畏罪自杀;“东海帮”骨干郑国宁竟从禁闭室冲出后爬上数十米高的烟囱示威,后被法院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另一个“东海帮”头子张金明被加处重刑并送往大西北劳动改造;其他参与斗殴的人也都被分别加处了有期徒刑。事后,程才庆幸自己关键时候听了刘强队长的话,没有被卷进去;此后“严打”了几年,他也就老实了几年,基本上没有出现什么大的违纪行为。直至去年金洋被提拔为大队教导员,应树根担任了副教导员,刘强也担任了一中队指导员,程才的改造表现一直比较平稳,基本上没出现过大的波折。前几天他与马贱根的纠纷,也是马贱根有错在先,中队对双方都各打了“板子”,但没想到现在又要追加对程才的处分。
“有什么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方冬生不满地说。
马小牛说:“他既然说了,罚肯定是要罚。我们做一下程才的工作,他也不会有太大情绪。”说罢摇摇头,“犯人有错,要么扣分嘛,总喜欢罚奶粉,莫名其妙。”
都是明白人。刘强看着两个战友,没啥好说的。细心的他根据多年观察,发现应树根罚奶粉的对象大都是家里条件好点的人,也许他是用这种方式资助那些困难犯人?也是一片好心?刘强心里思忖着,然后对马小牛说道:“中午吃饭时你告诉程才吧。”
中午十二点了。刘强下了班,车间里的犯人也关机吃饭。马小牛吃完工作餐,便让人把程才叫进了中队值班室。程才进门后,马小牛嘴上叼着烟,平心静气地看着程才说:“有件事跟你说,你不要冲动。马贱根的事你还得罚两包奶粉。”
“又是老应说的?”程才一脸的怒气。不用队长明说,他就知道可能是应树根下的指令。来一中队几年了,每年自己都得被罚不少奶粉,都是应树根等人手里的事。
“你明白就好,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正确对待就行。”马小牛说完后,自己也觉此话无力。
“就当少买几包烟吧。”方冬生也说道。
这时,马小牛抽完了烟,起身走近几步看着程才说:“小事一件,让它过去,不要影响心情。”
“难怪先前他碰到我笑。”程才有点恼怒地说道,接着又看看两个队长,见没事了便出了值班室。
马小牛、方冬生两人几乎同时小叹了口气,以为这事就了结了。方冬生说:“这小子有时候还蛮听话。”马小牛也道:“我对他还是了解的。”
两个队长没想到的是,程才心中的气并未消。当天晚饭后,在监舍走廊和熊根水、王文清等人闲聊时,程才忽然冒出一句“不怕老应叫,就怕老应笑”,又被从旁经过的一个人听到了。这个人曾听过程才叫应教导员“老应”,为讨好领导,便借机告了密。结果不出三天,程才又倒了一次霉。
这天下午,经过星期天休息后,一中队已由早班转到中班了。刘强和马小牛、方冬生正在值班室说着这个星期中队产质量的事,马小牛拿着上周全中队挡车工产质量统计表说道:“产量张玉树第一,程才第二;质量程才第一,张玉树第二。产量张玉树比程才多5米,质量程才比张玉树高0.2。”刘强问:“程才质量多少?”马小牛道:“85%,张玉树84.8%,差0.2。”方冬生说:“两个人不相上下。”
刘强点点头。作为中队指导员,刘强对全中队每周生产的坯布产质量都很关心,尤其对程才、张玉树这样的生产骨干比较留心。张玉树稳定,平时没什么违纪行为,就程才总是时不时要出点事。因为程才生产上是一把好手,所以尽管他有些毛病,但刘强有心庇护他,总希望他能慢慢走上改造正轨。刘强看着马小牛他们说:“程才我们还是要引导。这家伙大事不会有,小事不得断……”
刘强话没说完,忽听“轰”的一声,房门大开,瘦高个子但挺有精神的副教导员应树根在轰隆隆的噪声中闯了进来,身后的门自动关上(门的转轴与门之间钉了根弹簧)。应树根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而是直接下了命令:“把程才铐起来。”
突如其来的命令,加上应树根裹挟而来的强大气场,令刘强他们三个中队干部自然而然地一起站起来陪着他。不等刘强说话,应树根言语犀利地说道:“那边女干部反映,这家伙和那个发纡子的女犯拉扯。”
“坐吧?”刘强说。
“不坐了,你们处理就是。”
刘强歪着头问道:“有具体的事么?”意思是有什么事他好对症下药进行教育。
应树根有点不耐烦:“什么事你们去问他。”
马小牛小声地说:“没有证据的事,他不会承认。”
应树根眼睛一瞪说道:“蠢货,队长的话不就是证明?”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强他们坐下后像傻子样发了好一阵呆。应树根一直是刘强的上级。刘强刚从部队转业到西山支队被分到一中队带班时,应树根是一中队副中队长。八十年代初的那几年,管教队长与劳改犯的关系很紧张,表面上看起来是东海犯人来了后不服这里的队长管教造成的,实际上其中有更深层的一些原因。据刘强与管教科科长等有识之士闲谈分析,从支队关押的犯人来看,过去五六十年代支队关押的绝大多数是反革命和坏分子,这些人与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工农大众的矛盾是敌我矛盾,党对他们的政策是政治攻心和劳动改造,责令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在政府的强制改造和专政下,这些阶级敌人反倒改造得比较好。“文革”期间支队作为普通企业划归地方管理,以及七十年代末恢复劳改单位建制后,西山支队收押的犯人变成了大多是“文革”时期产生的年轻刑事犯罪分子,多数是普通群众家庭出身,二三十岁,这些人大多不仅没有得到良好的学校教育,不少人还受到不良社会现象和家庭关系的负面影响。这些工农大众“犯了罪的子弟”虽然没有对抗党的意图,但却有与生俱来的年轻气盛,不安分的桀骜性格必然导致他们不会轻易服从队长的管教。反观从事监管工作的基层一线管教队长,绝大多数都是七十年代末厂子恢复劳改单位建制后留下来的青年工人,收押犯人后,这些人变身成了以“以工代干”名义出现的“带班干部”,但面对新形势下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这些原来文化不高又缺乏专业训练的“带班干部”只好在监管改造工作实践中“摸着石头过河”。由于队长们也都是血气正旺三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对这些犯了罪但却桀骜不驯的工农子弟,队长们很容易将他们不服管教的思想言行视为反改造,将他们与阶级敌人等同起来。在这种思想观念的指导下,为了维护监管场所的秩序,年轻气盛的管教队长们必然要采取一切有效措施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当一批东海人调来西山支队后,由于他们不执行车间严禁吸烟的规定,经常偷偷将香烟和火种带入车间,躲到厕所抽,挑战此地监管秩序,改造与反改造的矛盾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斗争的结果自然是东海犯人的嚣张气焰被打压了下去,继而逐渐转变为“东海帮”与“江中帮”之间的矛盾和斗争。管教队长与东海犯人之间的矛盾虽然转移了,但先前留下的矛盾种子却落了地生了根,特别是碰到个别观念差异较大的干部,问题往往就会被弄得复杂化,小事变大,难以收场。在对待程才违纪的问题上,有件事刘强至今记忆犹新。
八二、八三年的时候吧,由于民警打击犯人抗改活动的力度大,程才也因为违纪行为多次受到民警的纪律处罚,从而产生了强烈的仇恨心理,以至于一天下午,程才发现应树根在车间里巡视,当应树根从离他不远的地方经过时,程才举起手中的梭子就往他后脑勺狂劈过去。千钧一发之际,早就注意程才动静的大组长蔡树林从旁冲出用手挡了下程才的手臂,才使应树根躲过一劫。程才报复未成,复仇之心不甘。几个月后机会来了。连续几天上早班,程才发现打扫卫生的人天天都在拖走廊,把地面擦得很亮很亮。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一定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程才打定主意准备“告御状”。当天下班后他就偷偷地写了告状信,第二天上班后十点来钟的样子,当那个大领导在众人的陪同下从车间门口走过来时,早有准备的程才忽然冲到走廊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朝着来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双手高高举着那张告状信。领导们走后,应树根又要把程才铐起来,刘强说“会不会把事搞大?”,应树根瞪了他一眼说:“蠢货,这是典型的反改造行为。敌人都在进攻了,你还手软什么!”刘强却歪着头说:“万一领导下来看见……”这句话倒提醒了应树根,于是决定先放他两天。第二天上午,支队分管改造工作的赵春云副支队长就来了解了情况。第三天刘强按计划参加省劳改局组织的劳改业务培训班,一个星期后回单位上班时,程才却已绝食两天。那天刘强晚饭后去车间替换应树根,临走时应树根说:“程才那小子又在装死,你做下工作。”应树根走后,马小牛才告诉他程才绝食的原因。原来就在刘强离开的那天上午,应树根又把程才铐在车间墙根,并有言在先:“谁都不准放他。”到第二天上班接着再铐时,犯人反映程才那边“太臭太臊”,“熏得受不了”,应树根才下令放了程才。程才这回决心对抗到底。那天下中班后他到厕所洗了澡,便躲在床上开始了无声的抗议——绝食……听完马小牛的叙述后,刘强问了句:“晚饭吃了么?”马小牛摇摇头,刘强便起身出门,马小牛估计他要去看程才也跟着出去。程才靠着墙根坐在地上,双目紧闭,噪声震天中他却一副像睡着的样子。刘强叫了他两声,程才慢慢抬起头,睁开眼幽幽地望了一眼,又无力地低下了头。刘强见状,赶紧让马小牛叫人过来把程才架到值班室去。蔡树林带着另一个保全工架起程才慢慢走进值班室,想把他放在靠墙根的小板凳上。“这里。”刘强指着队长们坐的长条椅,两个人将程才扶坐到长条椅上。刘强又让蔡树林去弄了杯水来,可是程才仍紧闭双眼,嘴唇纹丝不动,头半仰着,宽大的身躯倚靠在椅背上。蔡树林自言自语:“再不吃东西,好危险。”刘强问:“他的晚饭还在么?”蔡树林回答“在”,便主动出门去把程才的饭拿了过来。刘强让两个犯人走后,坐在条椅上好一会儿没吭声。他静静地看着桌子对面的程才,思忖自己该怎样开口。马小牛见刘强没吭声,便起身绕到程才身旁,端起桌上的一个茶杯送到他嘴唇边道:“人是铁,饭是钢。水都不喝,死了划得来?”半仰着的程才那脖子上凸起的喉结出现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但仍未开口。马小牛又说:“总这样什么都不吃也不是个办法吧……”刘强见程才还是那个样子,这时开口了:“程才,我们都打了快两年交道了。你如果还认我这个队长,你就把这杯水喝下去……”马小牛把茶杯放到他嘴边。忽然程才慢慢睁开一条眼缝,捧起茶杯闭眼将茶杯里的水喝干了。他决定给刘队长面子,停止绝食,但他又不能马上说不绝食就不绝食,他得让自己在队长面前顺其自然。刘强见程才喝了水,便起身从铁柜子上拿下一个脸盆走到门外,叫值班犯到厕所打来半盆水,又从自己铁橱子里拿出条毛巾放到脸盆里让程才洗脸。值班犯主动把毛巾捞起扭干递给程才,程才接过毛巾在自己脸上擦了几下。待值班犯端着脸盆出去了,程才一股饥饿感猛地袭来,目光扫向桌上的饭碗。方冬生见状,把饭碗推到他面前。刘强问了句:“要不要到开水桶上去热一下?”也许天热无所谓,也许确实饿得要死,只见程才端起饭碗就低头吃起来……
几年过去了,应树根还是强悍依旧,武断依旧。刘强和马小牛、方冬生他们没办法,只好先把程才叫来问情况。程才进了值班室见几个队长表情十分严肃,当得知二大队女干部说他和发纡子的阎冬娥拉扯时,便申辩说:“她晓得我和王文清关系好,问我王文清最近好吧。”
刘强心里明白,王文清的母亲阎冬娥在窗口发纡子,而王文清是车间辅助工,不能领纡子,也就不好直接去见自己母亲。这是大家都晓得的事情。作为母亲的阎冬娥向和王文清关系好的程才问问自己儿子的近况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刘强说道:“没别的事?”
“没有,绝对没有。”程才口气很硬,但心中的小九九仍在:和阎冬娥搞好关系,以后要打听女犯的情况用得着她。
几个队长没有多说什么,也实在说不出罚他的理由,只好把领导的指示说了。程才一听傻了眼,想了想道:“是不是又有人告我什么状?”但他想不起自己有什么把柄被大队领导抓着。
一晃三天过去,上中班时马小牛在车间门口碰到刘强便说道:“听说应教回老家去了,好像家里什么人生病。你知道吧?”刘强一副诧异的表情:“啊?”立即想到程才被处罚的事情,本来今天他就想着找应树根说程才的事。
两个人进了中队值班室,马小牛说道:“程才还要罚呀?耽误几天生产了。”
刘强心里犯难。方冬生去车间巡视后,值班室只剩下他和马小牛两人,刘强望着一脸期待神情的马小牛也犯难了。平心而论,程才受罚已几天了,差不多了,该放下了。可人是应树根命令罚的,没有他的指示谁敢放人呢?现在问题是他人走了,怎么办?总不能这样处罚,等他回来吧?万一他一时回不了呢?马小牛在一旁唠叨道:“应树根也真是,耽误我们几天生产了。”
怎么办?又没法与应树根联系,那就去找大队一把手金洋吧。
刘强上到车间二楼,走进大队办公室向金洋汇报了犯人程才的事。四十出头的金教导员眯着眼睛道:“正义感是好,监规纪律也重要。你们自己定吧。”
刘强郁郁地回到中队值班室,马小牛和方冬生见他这样子,知道碰了一鼻子灰。过了一会儿,刘强问方冬生道:“去看了程才吗?”方冬生回道:“看了。”刚才在车间从程才身边经过时,程才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也不好说什么。马小牛说过两天又要转晚班,怎么办?刘强也知道,如此惩罚难保程才不会二度绝食,如果真的如此,到时又是个难以收拾的场面。放与不放,今天必须决定。“你的意见呢?”刘强看着马小牛道。“说实话,我是希望放他。他一铐,四台机子叫别人开了两台,还有两台开不起来,这个星期产量又上不去。叫我说,就这么大点事,不能总处罚人家。”马小牛说,“但应树根的脾气又太冲了,我们放了,他如果不高兴,到时候又弄得不好。”马小牛的担心,刘强明白。但程才怎么办?实事求是地说,程才之事本属于思想教育的问题。“八劳”会议精神早就传达学习了,“三像”政策上面也一直都在贯彻执行,但下面一碰到什么事还是你说你的,我干我的。这样对工作对民警也许损失不了什么,但对管教对象呢?为了管教干部的声誉,他决定做主了。“走,我们过去。”马小牛和方冬生都不知刘强心里的决定,只是跟在他后面出了门。车间里震耳欲聋的,刘强他们出门往右拐,沿着车间人行道拐过几排平纹机弄,来到第二排提花机弄一侧,只见程才被贴墙铐着。刘强他们走过来时,程才两眼巴巴地看着刘指导员。刘强看了他一眼,对一旁的马小牛他们说了句“把他带到值班室来”就离开了。方冬生正要解铐,站在不远处的蔡树林忙疾步过来帮忙,马小牛看着程才说:“程才啊程才,你要听话,不然你真对不起指导员。”程才点点头,跟着队长去了值班室。刘强见了程才没叫他落座,只说了几句话:“应教导员出差走得急忘了你的事,我们把你放下来,也是他的意思。希望你吸取教训,嘴是最惹事的。你去休息一下。谢谢队长,我没事。我现在就去开机。”马小牛朝程才挥下手道:“叫你休息你就休息嘛,也不在乎这几个小时。”程才点点头,带着一脸感激的神情出了门。“这家伙也是个性情中人,心里一激动,激情就来了。”马小牛拿出烟丢一支给刘强,两人点火吸着。刘强吸了两口道:“犯人也是人,只要我们做事有原则,讲道理,多数人还是会听的,花岗岩脑袋还是少数。”方冬生说:“说实话,现在讲‘三像’了,又是失足青年,只要不是太捣蛋,不要去动他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没必要。”刘强也说:“我也希望老应有变化。”可惜,刘强的良好愿望落空了。
十天后,在大队监舍办公室,因为要确定派一支挡车技术队伍去四大队帮助培训女犯之事,应树根召集几个中队指导员开会。会前,大家坐在沙发上抽着烟说笑着,应树根也眯着眼吸着烟,一副蛮享受的样子。刘强也开心地说笑着,因为给程才卸铐的事还担心应树根发脾气,没想到他回来四五天了也没见他说这事,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了地。
“我说一下。”应树根把烟屁股丢到烟灰缸里,“前天布置的,昨天下午大家就报来了名单。金教对这项工作很重视,因为四大队女犯中队的班次和一中队同步,所以金教指示这七个人上下班就由一中队负责。”说罢看着刘强,见刘强点点头便说道:“你们报的七个人,二中队、三中队都各两个,我看可以。一中队三个,其他两个没什么,程才恐怕不行吧?”刘强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小毛病。”应树根一本正经地说:“老刘,现在‘严打’虽然结束了,但阶级斗争没有结束,我们脑袋中这根弦不能松。劳改队就是劳改队,有些人总喜欢什么‘三像四像’的,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应树根的一番话,其中的意味刘强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借题发挥。但作为下属,刘强只好装傻说:“一中队挡车技术就他最好,派他去可以给我们大队争面子。”二中队指导员欧阳林忽地笑笑说:“老丈人要,不能给差的。”四大队教导员闵细仔是刘强的岳父,所以欧阳林如此打趣。应树根也笑笑道:“这小子技术是好,就是喜欢跟女犯拉扯,过去一直反改造,这几年才老实点。你让他去带女犯,就不怕他强奸呀?”
见应树根如此说,欧阳林和三中队指导员韩伟力都笑了起来。刘强也不恼,抽出烟来打一圈,点着烟慢悠悠地说道:“不是我夸海口,这个人我是了解的,身上虽然毛病不少,但在这劳改队,你要说他会杀人、强奸,我是不信,顶多搞点小名堂。”说罢头还歪了歪。
应树根享受地吐着烟圈,看着刘强一副歪着脖子的神态,心里想道:就是个自信的蠢货。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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